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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龍關外風向來凜冽,堪堪八月,便已經迎來了胡地第一場雪。
雪極大,幾乎是迅速就覆蓋了這裡每一寸土地。
本就乾枯的草一夜失去蹤跡,出沒的牛羊也待在帳中不出來,又加上此時戰火連天,便隻剩了眼前這個站在墓碑前的男人。
想來下雪確實極冷。
薑彌瞥了一眼蹲在她麵前男人的打扮,漫無目的地想。
即使是下午最暖和的時分,風刮過之處,人的皮肉仍然紅了起來。
男人本身麵容出眾,隻不過薑彌不想看一眼。
長身玉立,即使已經四十歲出頭,即使強弩之末若此,仍然能看出來他生了一副好姿容。
珠玉琳琅、大裘赭衣,眼珠黃褐如金環。
發辮鈴鐺之上都掛了霜雪,在慘白的日光下冷冷折射出另一種光影。
但除了這些,此人容貌氣度皆是淵渟嶽峙,看不出分毫異族人的舉止姿態。
但沒用。
還不如凍死他。
薑彌冷眼瞧著那拂去碑上殘雪的手指,漠然調轉視線。
凍死他,大概薑彌這口氣還能順一點,也不至於被困在這裡這麼久,還在聽那人死到臨頭還有心情的歉疚和悼念。
“……阿彌,這是第二十年。”
“是,也是薑彌盼著大君薨的第二十年。”
薑彌溫聲接口。
她聲口不高不低,講話時腔調總是如冷熱適中、甘寧溫甜的半盞水,滾過喉舌臟腑,整個人骨肉都熨帖舒展三分。
如果不聽她說的是什麼的話。
——困在埋骨墳頭二十載,再溫柔清冷的人也被逼得刻薄。
薑彌端方而坐,裙幅鋪在墓碑之上,她歪了歪頭,依稀還是當年燕京最溫粹柔軟的小娘子。
“若是真有愧疚,泉下來敘。”
她笑起來,“不過……咱們大概也確實該見麵了。”
他當然聽不見。
也沒人聽得見。
這是薑彌死的第二十年。
薑彌去世之前認為這世上尚且算得上可親可愛。
弟弟恭順,父母疼愛,錢權名一樣不缺,家國安寧,也曾儘心儘力。
雖然一身傷病,但若俯仰無愧,想來死而無憾。
如果她倒在大雪裡,在思索確實對不起她那未婚夫的時候,沒有夢到那話本子的話。
……或者如果,她沒被這話本子將魂魄禁錮在此處,困了二十年的話。
薑彌死後才知道,她原是話本子中的人物。
那話本中她也叫薑彌,出身名門,知交甚廣,其中烏韃來的質子薄奚尤和她關係更是親近。兩人可為刎頸之交,乃至最後,薑彌也是死於為被困山穀的質子奔走。
到這裡都是發生過的事情。
但後麵的走向開始不對勁。
因為薄奚尤一改昔日隱忍模樣,表示對薑彌一腔癡心,將各種疑點引向薑彌真正的未婚夫賀缺,挑撥離間其和薑彌家肅雍王府關係。
薑彌家人和賀缺反目,賀缺又遭暗算,最年少有為的將軍吊喪回來竟拿不到兵權、被處處彈劾,薄奚尤反而借著她的名義和各路人馬結交,籠絡人心,甚至靠著這些和親情牌,最後居然是他扶靈柩,送薑彌出關。
薄奚尤的狼子野心到此不再遮掩。
他殺光了跟隨的燕軍,頂替上了預謀已久的自己人,大開城門裡應外合,來不及提防的蛟龍關頃刻間攻守易位、天翻地覆。
至此,臣服數十年的烏韃重新和燕朝開戰。
薑彌這已經不是泉下有知的程度了。
她的魂魄始終困在埋骨之地,將那些事情前前後後借著逃難百姓之口聽得一清二楚。
白骨千裡露荒野。
而她身處荒野。
看著燕朝二十年奪不回蛟龍關,看著燕朝和烏韃劃蛟龍關而治,看著賀缺跌下高台,看著薄奚尤如有神助幾次死裡逃生,看著他借懷念她的名義搜羅麵容相似的女子,折磨她們模仿她的音容笑貌,和其中一人情愫暗生、糾糾纏纏。
她看了整整二十年。
而如今,是第二十年。
那個話本子結局之後。
薑彌記得一清二楚。
她本已恨了二十年,本以為要看仇人繁華錦繡終老,卻突然發現話本結尾之後,薄奚尤不再如有神助。
前年,燕朝軍隊幾次和烏韃打成平手,今年賀缺帶領的幽州軍更是奪回青州十三城,如今戰線已經突破蛟龍關,烏韃大勢已去。
他今日來仍然是人模狗樣又怎麼樣?
烏韃大將軍已經被斬首,士兵一半被俘虜一半被殺,等燕朝兵來,他能有幾日好活?
模樣依舊年輕的鬼魂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