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聆一早去辦公室,大家剛剛進來,正要泡茶。那個老徐衝了進來,到黃聆的辦公桌前一站,“砰”地一聲,拍得桌子都抖了抖。
“當你本事大!當你隨手一招,就有男人上門,了不起是吧?”老徐開始罵人,黃聆拿了本采購訂單擋在兩人當中,阻止他飛濺的唾沫。
“遮住臉乾嘛?小瘟貨,沒臉見人是吧?”
老王過來拉開老徐:“乾什麼呢?小黃也是為了自己的工作,你這樣欺負人家小姑娘,沒意思吧?”
老徐在那裡跳腳:“你拉開我乾嘛?你還幫這個小女人,我在跟老吳談條件,她找了野男人過來把貨物給卸了?現在知道要逼,臉了?不敢露出來了?”
老王把老徐拉遠了,黃聆啪的一聲,把訂單扔桌上,露出一張臉,麵沉如水,跟平時那個一直掛著甜甜笑容的小姑娘截然不同:“我用訂單擋臉是因為你嘴臭,熏到我了!上班就是來乾活,自己不乾活,還不許彆人乾!我乾完自己的事情,礙著你了?你來我這裡罵?拿鏡子去照照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人家貨車司機一大早三點鐘出車,想著一天拉兩單,你不給人家卸貨,你上有老下有小,人家沒有?叫你一聲師傅,是當你個人,你自己不想做個人。我不理你了,找了人過來解決事情,你還來跳?以為自己是金絲猴啊?跳來跳去沒關係,國家保護你啊?”
供應科門口圍著一堆人,大家一看老徐這個老混子罵罵咧咧上樓,就想著今天小姑娘肯定會被罵哭,沒想到小姑娘一出口,也很毒辣嗎?金絲猴?還真有趣,看的人還笑出聲來。
老徐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小姑娘敢跟他對罵,他胸口上下起伏,隔壁高波他們也過來拉住老徐,他沒辦法掙脫,隻能嘴上繼續逞強:“有爹媽生的,沒爹媽養的。當你本事大啊?”
“沒有爹媽教的人,才會隻管自己舒坦,不去管彆人有多難。沒有爹媽教的人,才會幾十歲的人了,為難一個跑運輸的司機,為難一個剛剛工作的小姑娘,沒爹媽養的人,才會以為靠著一車貨能逼著公司妥協,讓你進的合資廠。你要吵架,我奉陪!你要打架,彆在
廠區裡,出去約個地方。我一個電話能喊來野男人開叉車,我也能喊他過來跟你打架。要嗎?”黃聆板著臉的時候,壓根不像是這個年紀小姑娘的樣子。那股氣勢,讓這個幾十歲的男人一下子慫了。
“我是為了大家,如果不解決,一半人就要下崗,流落到社會上。這裡多少人一輩子在這家工廠乾活,咱們把青春都奉獻給了這家工廠,現在我們老了,工廠就要把我們掃地出門了。你才幾歲,你有學曆,會講外國話。我們呢?”這些話出來,老徐的氣勢就弱了。
黃聆不禁想起上輩子跟客戶聊天的時候,那位客戶的理論,她國企下崗,進入民企後來又去了外企。她說:“進入國企的時候,就像女人找了老公,是巴望一輩子去的。我中專畢業,進入儀表十二廠,打算一輩子做個科室乾部,按部就班地生活。結果呢?如同出軌要離婚的男人,就算是你為他奉獻了青春,真的要踹了你,照樣踹你。那個叫疼啊!我一下子以為自己以後的路都沒了。能夠進一家民營企業有份工作,我伏小做低,勤勤懇懇地乾活,但是不再放入感情,把自己當做是丫鬟,伺候好老爺,多兩個賞錢就好了。後來跳槽去了外企,發現兩三年一個並購,進去五年,公司名稱換了兩次,亞太區換來五任老大,大家一個個人模狗樣,講什麼職業修養,講什麼企業文化。實際上呢?就跟傍大款的二奶一樣,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乾活不重要,重要的是PPT做得好,博得金主的歡心,有一天外頭的金主更好,立馬撲過去換一個。要是金主不要你了,賠償給夠,也是立馬下大腿,拍拍粉重新賣。跟公司談感情?見鬼去吧!”
這一番話黃聆認同了七八分,那位大姐從國企走到民企再進入外企,也算是能人了。這個時代,大部分的工人,就跟全職主婦一樣,一旦離婚,經濟沒有來源,本身又沒有本事,在社會上連個溫飽都不會有,當年那一首給下崗工人的勵誌歌曲《從頭再來》,卻要道儘人到中年,再入風雨的辛酸。
老徐的一番話讓很多人感同身受。原本覺得老徐這樣來針對一個小姑娘確實不對,但是他真的是情有可原,大部分
的人站在那裡一片茫然。就事論事,小姑娘沒錯。但是,從某種意義上,小姑娘也阻擋了他們的抗爭。
“徐師傅,這就是你跟我鬨的理由?你認為這樣胡攪蠻纏能解決問題。你昨天強迫吳副總簽你進合資廠的協議,你進去了,大家就少了一個名額。從根本上來講,你隻管了你自己,壓根就沒有想要管彆人。”黃聆直接撕破他的幌子給大家看。
眼看他又要紅起臉,黃聆看向大家:“一下子公司把大家推向社會,大家肯定茫然不適應,但是一半人必然會被推出去,這個已經成了定局。那該怎麼談呢?比如年紀大那些師傅,像王師傅,還有兩年了,公司能不能一次性買斷到退休?比如張大姐,家裡確實有困難的,公司能不能有一個比較長的緩衝期,兩三年的時間,還有一些年紀比較輕的,能安排去學習比如駕駛技術,以後開出租。大家不要就這麼鬨,認清現實,跟公司協商出一個折中的方案來,為自己去社會上,爭取一個緩衝的時間段,腦子裡一定要想,我的出路在哪裡?集合大家的力量,即便是走出去的人,咱們也能最快地適應社會。你可以問問王師傅,我們的協作廠,已經幾批下崗了。下崗可能避不過了!”
老王在那裡說:“是啊!我外麵跑的多,其實你們知道的也不少。家裡的老公老婆,親戚朋友多少都輪上了。就跟當年每家每戶都有知青下鄉一樣,這一次下崗,咱們跑不掉了。”
“小姑娘,就算我們想出來了辦法,上麵能同意嗎?”
“有了辦法肯定不會一下子同意的,大家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問題,但是公司也要想想以後全集團裡麵出現同樣的問題該怎麼辦,公司也有公司的利益考量,對嗎?所以這裡麵,一個是博弈,互相往來。一個是互相幫助。我們要擴大公司對我們的幫助,而減少雙方之間博弈的點。”不知不覺中黃聆被大家包圍了,他們開始聽她說話,“不過這個都是後麵的幾步路了,最前麵的,其實大家先回去把自己的困難點給列出來,然後把困難歸類,接下去商量大家心裡希望的解決方法,然後把這些遞交給公司,讓公司來給方案。我們要達到的
目的是,在下崗前給自己多做些準備,麵對那一天對少一點茫然。”
有個師傅走出來說:“小姑娘,你的思路清爽的,接下去該怎麼辦?能幫我們出出主意嗎?”
這個就?黃聆很為難了:“師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這個狗頭軍師我不能當啊!”
“好了,好了!該乾嘛,乾嘛去!”吳副總的聲音傳來,黃聆看過去,楊總和另外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站在那裡。
“小黃,跟我過來!”吳副總的聲音。
黃聆站著沒動,吳副總問:“磨磨唧唧乾什麼?”
“找發。票。您不是給我報銷嗎?”黃聆假裝低頭找發,票,心裡卻想著剛才楊總肯定聽見了自己的話,估計會認為自己在鼓動大家。
有種說法,寧願要聽話的狗,也不要能乾的狼。她這個風頭出過頭了。沒事,沒事,難道離開了成套廠,她還會沒飯吃。大不了換地方唄!
上了三樓,去的是楊總的辦公室。吳副總叫了一聲:“楊總,宗總,小黃來了。”
宗總就是剛才圍觀,在楊總旁邊的男人,江城電氣集團的一把手,整個人就是政府官員的派頭。
楊總在那裡跟宗總聊事情,轉過頭,看著這個第一眼驚豔,好幾眼之後還是覺得漂亮的小丫頭,不過這個小丫頭以他幾十年看人的經驗,絕非池中之物。他笑著說:“小黃,坐吧!”
黃聆坐下來,她剛才給工人們出的主意,領導們正反麵都能理解,也可以說她是鼓動職工鬨事。
“小黃,你剛才的話,我覺得滿有趣的。能給我具體談談你的想法嗎?”
聽楊總這麼開口,黃聆知道他並沒有認為她在鼓動鬨事:“楊總,剛才的話,並不成熟。隻是我希望大家彆鬨了,能夠有個協商的基礎。下崗潮已經開始,下崗職工安置工作會變成一個社會難題。這個過程很痛苦,但是怎麼樣讓這個痛苦小一些,讓我們朝夕相處了很多年的老同事能多一點機會?所以才說了那一番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聶修謹在一起時間長了,說話的本事豈是一般剛畢業的孩子能比的。
宗總抽著煙,一隻手靠在沙發扶手上:“有道理,但是你剛才樓下的說法,很有問題
,要知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采取各種方案,都會有人不滿意。”
“不可能每個人滿意。當然也需要注意公平公正。不是嗎?”黃聆看向宗總,論集團公司融景做到那個份兒上,比現在這個規模的電氣集團可大多了,“如果我們公司能把下崗安置工作做到實處,對上麵來說也有個帶頭作用吧?另外,我認為抓鬮不可行,而且抓鬮之後不能開除,更難。還是要把好的人留在合資企業,畢竟合資是拿市場去換技術,如果AS發現基本管理難度都很大,最後很可能對我們失望,他們的技術轉移腳步也會放慢。我們原來的目的還能達成嗎?”
“抓鬮的方案已經公布了,而且我們也是把必須保留的幾個人保留了。你現在說不行,怎麼對下麵交代?”
“可您知道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特彆調皮搗蛋的留下了,到時候往外國人的辦公室門口一躺,到時候怎麼辦?我還是那句話,合資的目的在哪裡?”黃聆反問他。
宗總聽她這麼說頗為有趣,靠在那裡:“對下麵怎麼交代要改?”
“法國人不同意,一定要麵試。並且法國人會派他們的人事專員來參與麵試。”
“如果告訴法國人,真讓法國人參與進來,很麻煩!”
黃聆笑看著宗總:“您認為江城缺老外嗎?一定得是AS的嗎?不能是一個假冒的嗎?”
宗總看著黃聆笑著說:“有趣,太有趣了!”
黃聆從辦公室裡出來,吳副總跟了出來:“把發。票給我,我等下讓人把報銷的錢給你送下去。”
黃聆笑著說:“謝謝副總!”
黃聆下樓,樓上三位領導在那裡聊天,宗總看向楊總:“現在的孩子都這麼厲害了嗎?想想我們剛畢業的時候,都是傻乎乎的,老師傅說什麼就是什麼。”
“T大機械最好的一個,原本被隔壁CW要去了,沒想到汽車集團上層要塞個關係戶進去,把她給擠了。這才輪到咱們這裡,海外采購的東西,原本亂七八糟的……”楊總介紹完黃聆的那些事跡,“就是有點滑頭!”
“這是聰明,用簡單的辦法,達成目的。這個目的也正,而且按照你說的,她非常努力地完成任務,這一點就很務實啊!國企現在缺的
就是有眼光,有能力還要有手段的人,怎麼把企業帶出困局,需要大開大合的改革啊!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楊總沒有辦法接茬,在這樣的大變局中,他的腦袋越發趨向於地中海,企業的未來在哪裡,想一次,頭發掉幾根,要不是國企領導要注重形象,他早就去買把推子,把剩下的幾根毛剃乾淨了。
“小姑娘放給合資公司嗎?”
“肯定放的,她英語很好,技術引進最大的障礙在於語言。而且小姑娘腦子特彆靈活,給技術最合適,有她在相信技術轉移也會快。您說呢?”
“不過,當務之急,讓她和老陸去做做群眾工作,看看她麵對高壓力的工作下,能做到什麼程度。”宗總笑著說,“讓她遊走於公司和工人兩邊,看她怎麼樣平衡。”
“宗總,小姑娘才畢業,群眾工作太複雜。”
“你覺得她的水平是才畢業的學生嗎?高壓下才能測試出一個人的真實水平,幾個月下來,這麼多的事情,你測試出來她的底了嗎?”
“還真沒有!”楊總在那裡笑著。
隔了兩天,黃聆被吳副總叫了去,她輪到進入富餘工人安置工作小組,吳副總是組長,她跟在陸主席下麵,幫助陸主席整理職工的具體困難,了解職工心聲。
吵架一趟,又給自己給找了麻煩事兒?好想躺下,不說話了!人生太艱難,她想謹謹,不知道那個逗比在乾啥?想什麼呢?中毒了,中毒了,不見這個貨居然如隔三秋了。黃聆雙手插進頭發裡,揉了揉。
“小黃,不要心焦,慢慢來!”老王真的是那種特彆淡定,雷劈下來不會跑,最多就曆劫飛升的那種。
後一天,上頭出來消息,法國人不同意抓鬮,所以要一個一個麵試,所有人都要過一遍。工廠裡本就浮躁的氣氛變得沸騰。黃聆除了完成自己供應科的工作,還跟在老陸屁股後麵整理大家的想法。
工人們嗓門大,說什麼都像是吵架,而且時常沒什麼邏輯,剛才說要那樣,等一下又變了。黃聆跟警察做筆錄似的,把對話給記錄下來,讓他簽字。
再做表格,整理他們的想法,真不如畫圖紙簡單乾淨,而且她在那裡整理的時候,有人突然就上來了:
“小黃,我又想到幾點了……”他那個幾點,就是一下午,黃聆成了垃圾桶,幫他梳理從農場到回來的整個心路曆程。
就是這麼暴躁的時刻,她回了一個陌生尋呼,打過去是羅佳佳接的電話:“黃聆呀!”
“羅佳佳?有事嗎?”她們之間沒有話,有的話就是MMP。
“黃聆,我十月二號結婚,請你來喝喜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