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書房仍然是和從前一般,安靜而有規矩的。
隻有衛凡君,一直哀怨地時不時看著蕭偃,目光存在感強到蕭偃不得不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收到警告的衛凡君立刻收斂表情,一本正經。
蕭偃啼笑皆非,直到內書房課講完,他回了紫微宮,果然毫不意外知道吳知書已去了司禮監,紫微宮副總管太監叫蔡富安如今暫時掌著紫微宮的諸事,他是個老實人,勤快但並不機敏,
這似乎是許多太過聰明的人的通病,因為自己能力太強,因此喜歡任用勤勉任勞任怨但卻欠缺些機敏和靈活的副手,不會自專忠誠靠譜細心是第一位選擇,也因此往往當他們出了問題,他們的副手卻未必就能承擔起來責任。
這就是蕭偃的機會。
蔡富安果然和從前一般沉默勤快卻不敢擅自做主,一旦出現不同的命令時,他就會暫時選擇屈服眼前的那個。當夜幕降臨,蕭偃表示不需要人內殿服侍後,他茫然了一會兒,雖然還記得孫太後說的皇上跟前不能離了人,也還是隻能老老實實帶著內侍們離開,守在外殿。
蕭偃讓巫妖布了個正在看書的幻陣,然後大大方方到了金甌坊,衛凡君果然在那裡樹下藤椅裡窩著,手裡揉搓著烏雲朵,烏雲朵變成了凡貓的樣子,似乎還挺享受,咪咪咪地伸著脖子縮著腳丫,爪子還一抓一抓的,仿佛是隻非常正常的小奶貓。
“皇上!”衛凡君看到他連忙起身,烏雲朵乖巧地從他膝蓋裡一躍跳回了高高的槐樹枝頭,居高臨下看著他們。
蕭偃問他:“怎麼了?有事?”
衛凡君有些委屈:“皇上好些日子沒來,祝如風也不見了不知道去哪裡,祖父說他為您辦事去了,讓我不許打聽,祖父如今不上朝了,在家天天盯著我學功課。”
蕭偃忍俊不禁:“忍忍吧。”他知道祝如風忙什麼,何常安在山莊,他估計在那邊看著他,雖然有請大夫醫治,安排山莊的事,當然比金甌巷這邊的事情要重要一些。
衛凡君低聲道:“最近……出了很多事……”祖父君前失儀被免了上朝的資格,皇上定了孫家嫡女為後,司禮監總管自縊,紫微宮的總管太監被捕後越獄。林林總總出了這麼多大事,到處都在議論。他卻又找不到祝如風說話。
祝如風好些日子沒出現,他也不知道怎麼找到他。雖然祖父被罰了,但所有伴讀都改了從前對自己那種輕佻看不起的態度,就連授課的翰林學士們,看著他的眼光都和從前有了區彆。他似乎一下子多了好些朋友,但他又隱隱覺得這些人為著的並不是要和他做朋友。
他不太聰明,因此想不明白這些其中的關係,但卻又敏感的感覺到了這一切都和皇上有關。
蕭偃沒解釋什麼,他已換了身普通的長袍,看著就像個普通京城富豪家的小公子,手裡捏了把扇子,笑道:“走吧,今晚去哪裡玩?”
衛凡君微微張大嘴巴,終於反應過來:“好,我備車!”
蕭偃一笑:“沒親政的皇帝,能有什麼事?玩兒去吧。”衛凡君卻不敢就走,忙道:“稍等,祖父說了,您出行不是小事,必得帶上祝如風呢,我叫他不動,但是陛下您出行,他肯定會出來,我已叫人去傳話了,咱們先走,我們今兒去綠楊莊玩,如今天暖了,去莊子好玩。”
果然馬車行了不遠,就到了綠楊莊,祝如風果然已在那邊守候了。這綠楊莊也在城郊,青牆高峻,屋宇軒昂,繞著莊子挖了護莊河,環河栽著楊柳碧桃,晚風習習,柳絲萬縷,景致秀麗。河麵上在莊子前後各修著兩座石橋,走進去樓台亭閣,花樹齊全。
莊子幾條道路邊修了許多彩棚和看台,紮了無數的燈,隻看燈光璀璨,恍如白晝,人客不少,全都華服錦衣,帶著奴仆。
不少客人和衛凡君打招呼,衛小公爺認識的人很多,但卻都是些閒散子弟,貴是貴了,卻肯定都沒有麵聖過,因此倒不擔心小皇帝身份被識穿。
五月天氣正好,莊子上什麼玩的都有,鬥雞走馬,賭蟋蟀賽八哥,投飛鏢射羽箭,又有不少賣些花卉扇子香袋的,也有人在一旁唱曲打拳賣藝的,林林總總,竟然是個認真經營的銷金窟了。
衛凡君進去就先去莊子大門旁的門房裡換了一百兩銀子的籌碼:“吃的喝的,玩的歇的,聽曲看戲,樣樣都有,都用這籌碼交易,凡是想要進莊子來做生意的,先交一份定金,然後到時候就拿了這籌碼去和莊主兌錢,莊主抽一成的利潤。”
蕭偃高高挑起了眉毛:“這主意不錯啊,不管彆人賺不賺,莊主倒是穩賺不賠。”
衛凡君笑道:“可不是麼?這莊子是歐陽駙馬的產業,看在端柔大長公主份上,也沒人敢在這裡鬨事,時間久了京裡的閒人和四方來的富商都愛來這裡玩,生意火著呢。”
蕭偃咳嗽了一聲,衛凡君笑道:“爺彆擔心,公主和駙馬不會來這種雜七雜八的地方的,隻是底下人經營。”
蕭偃喃喃道:“我倒覺得就是大長公主的點子……虧她想得到這法子,豈不是日入百金,真是神仙日子,我要是駙馬,也不想上朝。”
衛凡君在喧鬨中聽不清楚,轉頭問:“爺說什麼?”祝如風也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神情很有些忍笑,顯然是聽見了。
蕭偃展開扇子搖了搖:“沒說什麼。”忽然巫妖提醒蕭偃:“旁邊,鬥狗那裡,去看看。”
蕭偃周圍看了下,果然看到山坡下圍了幔帳,裡頭豎著巨大的鐵欄杆,欄杆旁觀者如堵,依稀能聽到裡頭傳來野獸的咆哮嗚咽聲,人群中時時爆發出叫好聲,歎息聲,笑鬨聲。
蕭偃皺了皺眉,但還是走了過去。
幾個閒漢抬眼看到祝如風及身旁幾個高大侍衛,知趣地讓開了,蕭偃一眼看進去正看到火把照耀下,巨籠中一隻巨大雄壯的黑狗低著頭像閃電一般地猛衝向另外一隻體型明顯小一些的白狗,黑狗眼睛鼓凸充血,暴怒之極,身上已有不少傷口,都流著血。
另外一隻白狗渾身銀短毛,精瘦長條腰身,看上去隻像貴婦人養的寵物,身上卻沒什麼傷口,隻沾染了一些黑狗的血。白狗雙眸警戒,竄到另外一邊,飛快躲閃開,眼睛卻盯著對方的項頸和頦下。
黑獒一撲不中,徹底激怒,又咆哮著繼續撕咬飛撲。
蕭偃聽旁邊的閒漢說話議論,聽出原來那黑狗叫霸虎,是專門□□好的獒犬,白色的狗卻叫“銀將軍”,聽出來十分狡詐,據說也是鬥狗場上的常勝將軍。
一個閒漢議論道:“這霸虎是外地來的客商帶來的,據說每日能吃十斤肉,霍,日子可比我們人好過。看來這還是要輸了!要賠本吧?看來還是輕敵了啊。銀將軍總是贏啊。”
另外個閒漢道:“總有人看輕銀將軍的,最後再有名的鬥狗都被銀將軍消耗體力,慢慢咬死,到底還是煞氣大啊。不過彆人賠不賠不關我們事,我們還是希望銀將軍贏嘛,畢竟老甘贏了會請我們吃花酒,嗬嗬。”
巫妖低聲和蕭偃說話:“你看右手邊穿黑的那個男子。”
蕭偃依言看過去,果然看到那男子長得魁梧高碩,眉骨高,眼窩深,雙眼銳利,麵相粗一看帶著些凶戾強狠之氣。他穿著粗布玄色短打,露出分外粗壯強健的手臂,站在那裡抱著臂看著場中,雙眸冷漠。
巫妖低聲道:“他身上非常重的煞氣。”
蕭偃凝目看了他一會兒,低聲問巫妖:“這煞氣對你有好處?”
巫妖道:“有用。但生靈身上,很少有這樣濃重的煞氣,幾乎和死魂靈一樣了,但他確然又還活著,你們這個世界居然有這樣的人,我
挺奇怪的,在我們的魔法世界,要殺過很多人,而且是親手殺,才會有這樣的煞氣,但煞氣到這樣程度,基本已是死魔了,不該是生人。”
蕭偃詫異,但場中卻忽然一聲驚心動魄的嚎叫,然後觀眾們全都興奮地大叫起來,隻看到那銀將軍已不知何時一口咬住了那黑獒犬的脖子,犬齒尖銳,緊緊扣著,獒犬拚命甩著銀將軍,卻甩不脫,血噴了出來,觀眾們亢奮地大叫起來:
“咬死它!咬死它!”
“銀將軍!”
“乾它的!”
分外嘈雜高亢帶著惡意的聲音,狗在垂死前的悲啼和掙紮,以及充斥在場中的血腥味,屬於野獸的臭味還有各種閒漢身上的汗臭味,一切都衝向了蕭偃。
蕭偃覺得有些不適,胸口一陣煩堵氣悶,巫妖道:“出去吧。”
蕭偃從人群裡退了出來,轉身上了山坡的小道,祝如風和衛凡君和其他從人已跟上了他,蕭偃低頭又看了下場中,居高臨下能看到那獒犬已徹底被咬死,在場中一動不動,旁邊有個外地客商模樣的滿臉沮喪站在一旁。又有一群閒漢簇擁著那黑衣漢子,大叫著:“老甘請喝酒!去花月閣!去花月閣!
黑衣漢子隻招了招手,銀將軍跑過去跟在了他身旁,果然有中人捧了上頭大盤碼著的彩頭下來,雪亮的五十兩銀子整齊碼著,那黑衣漢子看都不看,一甩手:“都拿去花月閣我請!叫花月閣那邊備十斤生肉給銀將軍!再派兩個龜兒子給他洗澡。”
眾人歡呼著跑往一個方向,依稀看過去遠遠可見兩層結著彩綢的小樓,想來“花月閣”也是那什麼風月之地了。黑衣漢子向外走了幾步,忽然往了腳,他身旁的銀將軍忽然齜著牙抬頭望樹上,做出了一副緊張警戒的樣子,全身的毛幾乎都豎了起來。
巫妖在蕭偃心中咦了一聲。
蕭偃抬頭看去,看到那棵高高的楊樹上,烏雲朵如一團翻滾的黑雲,正站在枝頭處好奇地往下盯著,看到銀將軍嗷嗷叫,它歪了歪頭,無辜地喵了一聲。
這狗,居然邪門的能看到烏雲朵的魂體?
蕭偃看那黑衣漢子也看了看樹,雙眸銳利得似一把刀一般,然後伸手摸了摸銀將軍的頭:“走吧。”
銀將軍警惕地一直注視著烏雲朵,一邊慢慢護衛著它的主人,往花月閣走去了。
祝如風看蕭偃一直看著他,敏銳問:“爺有什麼吩咐?”
蕭偃道:“那邊那個穿黑的特彆高大魁梧的漢子,打聽下什麼人。”
一旁的衛凡君卻已聽到了,和蕭偃道:“那是甘汝林,劊子手,家裡世代都是劊子手。”衛凡君拿了手在脖子上做了個切的姿勢,祝如風皺了眉盯了他一眼。
衛凡君有些訕訕放下手:“劊子手有個行規據說是砍頭不過百,但是這個甘汝林呢,他父親為了生計,砍了太多頭,因此生下他來,太命硬了,據說把父母都先後克死了,仍然還是接了父親的生計,繼續做劊子手,但是聽說他因為命太硬,也沒人給他說媒,一直沒娶妻,他自己也從不留浮財。賭錢鬥狗也好,得的錢都當天就散光了,他養的那狗也邪門,鬥狗總是贏,所以好些閒漢都愛跟著他,當然也隻是酒肉朋友罷了,畢竟命硬,因此也沒幾個人真心為他的。”
蕭偃這才理解了那股煞氣的由來:“砍頭不過百麼。”
祝如風解釋:“行規據說是這樣的,殺人太多會不利子孫,防克父母,因此劊子手一生接活不過百。但是砍頭得的錢多,衙門那邊,砍一個頭給劊子手五兩銀子,因此很多人為了生計還是願意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