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同貞怔了怔:“我有印象,虞可輝此人十分冒進,不切實際,惹得上官十分不喜。”他不由微微疑心起來,他倒是知道虞可輝為世族子,剛剛由端親王那邊安排進來的,難道這是要給自己獻妹?但自己原配尚在,世族女豈肯做妾,替人獻女,這也萬萬不是歐陽樞文能做出來的事。
歐陽樞文道:“不知季相是否還記得,永陽太守,是季相的族弟?”
季同貞每日日理萬機,如何還記得真切這些,聽他說起,才恍惚想起來似有這麼一事,畢竟永陽實在太遠了,但……他忽然腦中閃電掠過,那位族弟,似乎前些日子來過信,稱要聘當地世族小姐為妻,似乎……就是虞氏?
他震驚道:“駙馬有話請直說不妨!此事與我族弟有關?”
歐陽樞文道:“永陽太守季同甫,一次出行無意中見到虞家小姐,一見傾心,便請了媒人上門,那虞氏人丁凋零,虞家小姐家中父母雙亡,隻有一兄做主,隻覺得季太守年齡大了些,又是填房,便委婉拒了婚。季太守卻是大怒,以為傷了麵子,先是捏造訟事,逼人就範,又命人趁虞公子應訟之時,讓家人強行送了聘禮,並宣揚得當地人人皆知,季太守要娶虞家小姐為妻,婚期已定在八月中。”
季同貞:……
歐陽樞文原本為大理寺卿,極擅言辭,娓娓道來:“虞可輝一看情形不好,又忌憚季相權勢滔天,便連夜帶了妹子進京,趁著端親王召見世族子弟的機會,麵了聖,又大膽獻策,得了端王和皇上青眼,這才得進了鴻臚寺市舶司,不過也不過是個九品的小官罷了。虞可輝知道,如此還萬萬不能抵擋內閣左相之威。顧慮之下,托著安國公,拿了安國公的名帖,又請托到大長公主這裡來,打算將妹子送入宮中,侍奉君上。”
季同貞臉色鐵青,微一拱手:“多謝駙馬提醒,此事吾會清理門戶,請虞家公子放心,季同甫絕不敢再派人騷擾他們。”
歐陽樞文微微一笑:“季相,俗話說,治國如治家,適才聽相爺說起地方世族,盤根錯節,為害地方,觸目驚心,隻是我等在這權力中心久了,也怕這家下人管束不住,我們也成了這為害鄉裡的一方啊。”
“我為何寧願閒居山莊,賞花寫詩,做個富貴閒人,難道我也不思報國為民嗎?但權力令人迷心,一旦身處高位,便難以守心自明,不能接受一絲違逆之舉。久而久之,我等也變得麵目可憎,專橫跋扈,為禍而不自知,天下之謗、眾口鑠金,季相,這權臣不好做啊,是譽滿天下,還是謗滿天下,是遺臭萬年,還是流芳百世,是忠臣,還是奸臣,還未可知啊。”
季同貞被他問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多謝駙馬提醒。”他卻心中明白,此事若不是歐陽駙馬攔下,一旦被朝廷政敵所知,鬨將起來,他這清名不保,禦史台再攻訐起來,隻怕一不小心自己這丞相之位都難保。這顯然已是皇帝和端王在背後饒過了自己,否則借助此事,罷相又有何難?
歐陽樞文又道:“皇上與大長公主說了,不會納世族之女為後妃,世族想要權,可以,隻能從科舉進身,如此,季相滿意了嗎?”
季同貞麵有慚色:“是同貞小人之心,君上雖年少,卻心明眼亮。”
歐陽樞文道:“皇上委實……年少了些,我等隻有儘心竭力,再扶持一段時間才好。”
季同貞真心實意深深一揖:“既如此,還請歐陽駙馬回大理寺,我等當共赴時艱,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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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三更月明。
範左思在寓所中寫一頁書稿,忽然感覺到燭光搖動,他霍然抬頭:“誰?”
房內森涼陰冷,一個頎長人影不知何時已站在了窗邊,他往房間中間邁了一步,將麵貌顯現在了燭光內,範左思看到那醒目的金眸和金發,微微鬆了一口氣,卻忽然又不理解自己為什麼居然會放鬆,難道覺得此人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嗎?
他一拱手:“九曜先生夤夜來訪,所為何事?”
巫妖靜靜看了範左思一會兒,道:“吾有一事,來請教先生。”
範左思忙道:“九曜先生既為帝師,不敢當請教一事,請巫先生但說無妨,老夫若有知,定傾其所有。”
巫妖問道:“自那日聽先生說相麵一事,吾大有興趣,亦看過《太清神鑒》、《玉管照神集》、《麻衣相法》、《人倫大統賦》、《水鏡神相》等相書,又自學了摸骨相法、掌紋相法等,此外還仔細揣摩了《易經》等卦經,揣摩那八字算命之法。”
範左思笑道:“先生果然博覽群書,這些書好幾本世麵上可都已失傳。”
巫妖麵色卻如冰似霜,並未動容,範左思隻覺得屋內寒氣更甚,巫妖身穿素白長袍,長袍後陰影曈曈,似有無數鬼魅湧動,他毛骨悚然,偏偏身上仿佛被什麼壓著一般,沉重不可挪動,仿佛被什麼巨恐懼之物壓迫著,全身汗毛豎起,偏偏頭腦卻從未如此清晰明白過。
巫妖淡淡道:“吾隻有一句話想問。”
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聲音也在發抖:“先生請問。”
巫妖道:“吾不管是相麵,望氣,還是摸骨,觀掌紋,看皇上,都是少年早夭之相,是也不是?”
範左思汗流浹背,剛想說自己相不出,然而此刻頭腦清明,之前那回憶不起的對小皇帝的相貌的印象,忽然清晰無匹,映在腦海中,清清楚楚。
小皇帝雖然隆準龍顏,眸清神正,偏偏雙眉直逼命宮,唇薄如紙,確然,確然是個早夭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