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藥最歹毒之處,不是它無藥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給中毒之人帶來的那綿綿長長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後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後那七孔泣血、腸穿肚爛的慘狀亦是駭人驚心。
從前啟元太子監國,賜死宮妃、臣工,最愛用的便是這一味毒藥。宮裡還曾有傳言,啟元太子自身也是死於這味毒的……
大抵是因著這藥過於歹毒,今上登基後,這“三更天”便就成了宮裡的禁藥,漸漸沒了蹤影。
宮婢收傘上車,隔著雨簾望了望院子裡那道僻靜的門,心中不由得納悶,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後將這樣一味珍貴的禁藥用在她身上?
馬車碾過山路,很快消失在雨裡。
屋子裡,容舒將手中的木匣遞與張媽媽,道:“你們將這些東西賣了後便去尋我娘,去往肅州的路不好走,用這些銀子好生打點,一定要活著到肅州。”
張媽媽三人泣不成聲,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著。該說的我早已與你們說了,也不必再囑咐什麼。若我娘問起我,你們便說我被顧長晉送走,讓她務必要活著來尋我。”
容舒將那匣子放在張媽媽手中,牽了牽唇角,接著道:“趁現在外頭沒人,你們快些走。我累了,你們莫要吵我,把門闔起,讓我好生睡個覺,成麼?”
張媽媽抬起一張遍布淚痕的臉,定定望著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悲聲道:“老奴,對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會照顧好夫人!”說罷便扯著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緩緩籲出一口氣,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後她便覺著疼了,方才那一番話已是叫她用儘了力氣。
原以為她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卻愈來愈烈,仿若百蟻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漿下。
容舒緩緩坐下,透過半開的窗牖聽這入秋後的第一場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見顧長晉的那日也是個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長安街忽如其來的一場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樓,彼時摘星樓已經擠滿了猜燈謎的人。
摘星樓的燈謎自來是出名的難。
九層樓,九九八十一道台階,一階一燈謎,第一個猜出八十一道燈謎的人便能贏下那盞巧奪天工的摘星燈。
容舒見雨勢不減,便提著花燈湊了這熱鬨。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層時,已是隻有寥寥兩道人影。
那掌櫃看了眼容舒遞來的紙,頗為可惜道:“姑娘,您晚來了一步,方才這位公子已經猜出了最後一道燈謎。”
容舒這才發覺角落處站著個人。
那人著了身半舊的青色襴袍,提著個樸素無華的木燈籠,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處,浸在光裡的一隻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泛著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時,那年輕郎君恰也望了過來。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卻隻瞧見他眉眼中的凜冽。
像是窮山惡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鬆樹,又像是無邊暗夜中那枚發著熒熒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對這寒門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隻望了一眼便規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櫃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這年頭,能猜中摘星樓八十一個燈謎的人是愈發少了。姑娘若是不嫌棄,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盞彌月燈。”
那摘星燈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規則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該屬於她的東西,她又怎可厚著臉皮要?
容舒笑著婉拒,提起花燈正要離去,忽聽那人道:“掌櫃,那摘星燈便給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櫃回話,他擱下這麼句話便轉身下了樓。等容舒回過神追出去時,他人已消失在長安街的瀟瀟秋雨裡。
而那燈,他讓給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樓,那她大抵不會遇上顧長晉。若他們不曾相遇,那今日,她興許能逃過這場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長安街,落了一場雨。
容舒自此喜歡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於後來定婚期時,她執拗地選了八月十五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圓日,容舒嫁與了顧長晉。
猶記得臨出閣前,阿娘同她道,顧長晉自幼喪父,全賴他那位纏綿病榻的母親靠著一針一線供他讀書,方才有今日光耀門楣的顧狀元。
“顧家小郎身世飄零,幼時沒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親。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她笑著應下,說她會對顧長晉好。
成親三年,顧長晉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她親手做的,可謂是細致周全。
夜裡他埋首案牘,她總要為他溫上一甌熱茶,留下一盞小燈等他就寢。他天不亮上朝,她這樣貪眠的人,也總是忍著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愛一人,便要竭儘全力地對他好,容舒自認她做到了。
可她從不曾捂熱過他的心。
容舒隻當顧長晉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萬萬想不到,似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將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曉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許一生的人,她又怎會嫁他?
雨聲漸漸小了,周遭的一切愈發闃然。
容舒咳了幾聲,烏紫的血從她唇角、眼角大團大團溢出,她卻渾然不知。曾經烏黑明亮的眸子,漸漸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鑽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蝕掉她的五感,什麼都瞧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隻餘下漫無邊際的疼痛。
她盯著虛空中的一點,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長而挺拔,隱在黑暗中,卻又沾了幾縷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來了,那是摘星樓裡,顧長晉離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見到的也隻是他的背影。兩個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給她的便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也好。”她笑著道:“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顧長晉,我嫁你時,並不知你心悅於她。我娘送她走,也不過是為了我。你若要恨,便隻恨我一人,成麼?”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她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她,再拿命賠你,隻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她安享晚年。”
容舒心中那點沒著沒落的牽掛隨著出口的話漸次消散。
她與顧長晉,本該無緣無分,是她強求了一段本不該屬於她的姻緣。
容舒不曾遺憾過這段姻緣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終,她隻是遺憾,她再不能給她娘儘孝了。
她出生時,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親,也不乏厭她惡她之人。
唯獨她娘,始終愛她護她。
容舒閉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歲那年。
揚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頰。
她枕在阿娘的懷裡,隨著一葉小舟晃蕩在一篙春水裡。阿娘溫柔地撫著她的額,問她,我們昭昭的腦仁兒可還疼?
容舒本想笑著應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長女,骨子裡又帶了點倔,再疼也不會說疼的。從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麵前能隨心所欲地喊一聲“疼”。
容舒笑著笑著便落了淚,終是忍不住,低道了聲:“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將簷上青瓦濺起一籠籠輕煙。
一個雕花燈籠被肆虐的風刮落,在地上滾了幾遭,淡黃紙麵被雨水慢慢打濕,裡頭那豆羸弱的燈火“噗”一聲便滅了。
火滅的瞬間,容舒低若蚊呐的那聲“疼”亦淹沒在風雨裡。屋子裡漸漸沒了聲響,隻餘兩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極長極長。
作者有話要說:嗚嗚,全文最虐的地方大概就是女主死的這一段,之後會從男主的角度再寫這一幕。
再排個雷,上本書通過姐姐、姐夫的番外練習寫感情的推拉,有一丟丟感悟,這本書會繼續練。因為篇幅長很多,會挺慢熱的,不喜歡慢熱文的小可愛可以先試讀一下免費章,不喜歡的話一定要及時止損,彆買V章了,掙錢不易,請保護好你荷包裡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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