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寅時三刻,一輛掛著羊角宮燈的青篷馬車停在了顧府大門。

車廂裡一個眉目周正,年過四旬的英偉男子正端著盞茶慢慢啜飲著。

他身旁的灰衣長隨給他續了茶,道:“即是來接顧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調?這上京誰不知曉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愛在馬車上掛羊角宮燈。”

“本官就要如此高調,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來殺我?”談肆元冷哼了聲,“昨兒長安街的亂子,東廠還有錦衣衛那些人真以為做得瞞天過海、天衣無縫了?真當我們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長隨心知自家大人這暴脾氣是聽不得任何勸解的話了,隻好截了話茬,另起爐灶。

“小的聽說顧大人傷勢不輕,今兒的早朝也不知曉能不能挺過去。”

談肆元捏著茶蓋撥了撥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著,隻要有一口氣在,隻要許鸝兒的案子未能上達聖聽,他便不會倒。”語氣竟是異常的篤定。

“大人說過的話何曾錯過?小的信大人,便先給顧大人沏上一壺好茶罷。”

灰衣長隨第二盞茶剛沏好,便聽車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談大人。”

灰衣長隨忙上前開了車門,門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裡,蕭蕭肅肅,如濃墨揮就的華茂秋鬆,隱有林下之風。

灰衣長隨不由喟歎,難怪主子訓斥族裡的年輕郎君時,總忍不住要將這位顧大人掛在嘴邊,的確是俊朗有豐姿。

顧長晉衝談肆元拱手作了個長揖。

談肆元放下茶盞,快言快語道:“允直,快上車。”

等顧長晉上了馬車,又細細打量他,見他麵白如紙,唇無血色,便冷聲道:“你放心,這口氣,咱們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閹人付出代價。”

聽見自家主子又在說些意氣用事的話,灰衣長隨輕咳了聲,給顧長晉遞茶盞,恭聲道:“顧大人請用茶。”

顧長晉道了聲謝,又聽那長隨道:“昨兒左侍郎大人知曉您在長安街遇刺,差點兒便要提劍去東廠砍下楊旭的人頭。”

楊旭是司禮監六名秉筆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東廠。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個個都領了個官職,便是最不濟事的楊榮,也得了個庠生的功名,正等著楊旭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

楊榮是楊旭親哥哥唯一的兒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無法無天作威作福。隨著楊旭在司禮監的地位水漲船高,他行事也愈發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做。

當初顧長晉接到北鎮撫司移交來的案宗,稍一翻閱便看出了這案子的蹊蹺。

犯婦金氏的供詞情詞不明、前後不一,與那憑空冒出來的樂工的供詞在細節上全然對不上。那兩張賣身契的字跡一看便知是新近偽造的,而非那樂工自稱的兩年前的字契。

顧長晉心思機敏,這兩年接觸了上百個案宗,又深入民間調查過十數個懸案,在查案斷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幾乎就沒出過錯。

將案子裡的疑點稟告給談肆元後,他便親自去了昌平州暗訪。而談肆元領著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鎮撫司的詔獄搶人,將金氏關押到刑部大牢。

談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楊旭做的那些事,真以為旁人不知?若不是聖上仁慈,他那顆腦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說著話鋒一轉,對顧長晉道:“你那長隨昨個同我道,你手裡有楊旭賣官鬻爵的證據,現下可帶來了?”

顧長晉頷首,從袖筒裡抽出一封已經拆過的信。

“下官成親那日,有人將這封信混在賀禮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寫明楊旭在過去五年賣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個,斂財十五萬兩白銀。”

談肆元慢慢掃過信中所舉的官職、買賣價格與買賣年月,原先浮在臉上的怒意漸漸散去,麵色反而凝重起來。

到底是浸淫官場二十多年的人,不過瞬息便覺察出不尋常之處。

顧長晉剛從昌平州暗訪回來,便有人悄悄送來這信。

這是有人一直盯著刑部,想要借刑部這把刀來殺楊旭呢。可楊旭身後站著那位大掌印,又豈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亂象四生,幾股複雜的勢力盤根錯節,暗湧不斷。今日敵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與你分道揚鑣,甚至往你後背狠狠捅上一刀。

誰都不能輕信,這封來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談肆元垂下手,將那信遞給一旁的灰衣長隨,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來的信沒?”

顧長晉搖頭道不知,“下官成親那夜,府裡人多且吵雜,送信那人作小廝打扮,垂頭將賀禮一遞,便轉身鑽入人群裡,沒了蹤影。”

那日談肆元也派了人送禮的,自是知曉刑部那群司官鬨洞房鬨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確不會留意到一個有心要混水摸魚的人。

“罷了,這信且先放在我這。若真有人要借刑部的手鏟除楊旭,日後定會再現身。”

他捏起一塊玫瑰糕,笑看了顧長晉一眼,打趣道:“這幾日你忙許鸝兒的案子,成天不著家的,承安侯那姑娘沒埋怨你吧?”

埋怨嗎?

顧長晉眸光半落,想起了昨日傍晚。

那樣安寧又尋常的黃昏,薄薄的金光繾綣貼上少女的眉眼。她亭亭立在樹下,連微微揚起的裙裾都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然後便聽她十分溫順且規矩地對他說“郎君忙去罷”。

她不曾埋怨過,也不曾越矩過,始終保持在不令他生厭的距離裡。

顧長晉的眸光又往下壓了半寸,道:“內子性子端惠大度,十分體諒下官,不曾怨過半句。”

新婚燕爾,本該如膠似漆的,能體諒自家夫君的不易自是好。談肆元素來不管內宅之事,隻是那日夫人派人送禮,忍不住與他念了句——

【承安侯的這位長女名聲算不得好,她那祖母在吃宴時不知說過多少回她性子驕縱,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以才多問了一嘴,談肆元拍拍手上的糕點殘屑,頷首道:“倒是難為她了,等許鸝兒的案子一結,你便在家好生休養一段時日,也順道好好陪陪你夫人。”

顧長晉垂眸應是,不著痕跡地轉了話茬:“昨日下官能順利脫險,實乃托了順天府之福。”

兵貴神速。

當時若不是順天府的衙差來得快,他便是能保住命,身上至少要再添幾道傷,這會大約還不能醒。

“朱鄂原是雲貴副總兵,極擅用兵,被皇上調回順天當府尹的頭一件事便是下狠手訓練底下的皂吏。你派人去順天府請救兵,屬實是比去東城兵馬司要明智。”

東城兵馬司離長安街更近,但顧長晉舍近求遠,想來也是看明白了東城兵馬司大抵會敷衍了事。

而順天府不同,朱鄂是初審許鸝兒案的人,本就卷入了這樁案子裡,知曉顧長晉被埋伏是因著許鸝兒一案,定會儘全力救。

若不然,哪能來得這般迅速?

“皇上將朱鄂從雲貴調回來順天,定是有他的用意。司禮監那位大掌印本還想拉攏拉攏朱鄂的,如今被楊榮一攪合,拉攏不成不說,反倒結下了梁子。”

談肆元呷了口茶,嗤笑一聲:“楊旭那孫子把乾爹的好事攪沒了,這會大抵也是狗急跳牆,這才會昏頭昏腦地在長安街埋伏你。”

顧長晉安靜聽著,並未接話。

茶盞滾燙,白霧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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