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從窗外收回眸光,望著七信,道:“尋個機會同顧大人道,當初楊旭的罪證一直在都察院那位總憲大人手裡,是孟宗在考驗他,至於為何要考查他,我還未查出來。”
七信道是。
柳元想了想,又道:“老尚書一直不放心孟宗。我若是死了,禦馬監由你掌管,你要繼續為孟宗做事,盯著他,若他有二心,立即稟告貴都督。”
這話七信再也應不下。
“大人,屬下,屬下願意替大人去死。”七信哽了下,緩緩道。
柳元一雙狹長的鳳眼微揚起,道:“老尚書自汙其名,就為了扳倒戚家與二皇子,將江浙的兵權收回皇上手裡。他設下這一局,就是為了逼著皇上做出決斷,我不能讓他做的這一切功虧一簣。”
明明,一切都進行的那般順利,就差一步之遙了。
可偏偏是這一步,竟走得那樣艱難。
柳元得老尚書教導,又在波雲詭譎的內廷沉浮了那般久,甚至都已經預見到,一旦廖繞與梁霄守住揚州大敗四方島海寇,朝堂裡會有多少人為廖繞開罪。
廖繞隻要一口咬定水龍王早已被他招安,是他在四方島的內應,經過二皇子一番斡旋,他們這些天好不容易搜集來的證據都要作廢。
朝堂間的爭鬥,慣來是黑的都能說成是白的,端看你屁股底下坐的是誰的椅子。
至於真相,那些個老油餅子便是知曉了,還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勝負未定,誰都不知曉日後坐上那位置的究竟是誰。
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同二皇子作對。
是以,守下揚州城的功勞不能給廖繞,不能讓他有任何一絲翻身的可能。
顧長晉說得對,他們需要廖繞手裡的兵。
更確切地說,他們需要廖繞與梁霄竭儘全力守下揚州城。
梁霄擅長排兵點將,廖繞擅長水戰,二人皆是赫赫有名的海將,今夜若他二人能通力合作,揚州城定能守住。
但這個護城的功勞不能給廖繞。
要奪走他這個功勞,今晚他必須以自己的命做一個局。
“老尚書總說我沉不住氣,太過浮躁,說得對,我等不及了,若能用我一命,換二皇子一黨的命,這買賣,不虧。”柳元看著七信緩緩笑道:“還記得我來時同你說過的話嗎?”
七信眼裡的淚迅速湧出。
“記得,主子說,你一直希望揚州是你日後的埋骨之地。”
柳元笑睨他:“哭甚?我這不是得償所願了?你小子從前總說想聽我唱一曲,今兒我就給唱一曲。”
他說著便懶洋洋靠上車壁,手拍著大腿,緩緩唱道:“大丈夫處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業成。王業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將醉,吾將醉兮,舞霜鋒。”(1)
這是武生的唱段,是養父最後一次登台唱的戲詞。
養父是揚州最出名的大武生,柳元幼時一直想接養父的衣缽,做大武生。
可養父說他是天生的青衣嗓,非逼
著他唱青衣。
日日練耗頂、撕腿、吊嗓,那日子真真是苦,也真真是快活。
今夜,若是讓揚州城破,廖繞自是脫不了罪。
通敵叛國,致一城失守,大抵死一萬遍都不足惜。
這法子陰狠,卻有效。
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置政敵於死地,選擇了這樣陰損的路。
柳元本也可以走這樣的路。
可這是養父與他的揚州城,他舍不得。
馬車在錦繡閣外頭的小巷子停下,柳元將一張裹著蠟的紙團塞入嘴裡,咽下。
“我進去後,你帶上幾名勇士營的人去尋顧大人那姑娘,護好她,好生給人賠罪去。再往後,聽顧大人與梁將軍號令,保護好揚州的百姓。”
說罷這話,柳元頭都不回地下了馬車,往錦繡閣去。
前頭不知是發生了何事,正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須臾,忽聽一陣“砰砰”的鑼鼓聲。
便聽一人扯著嗓子吼道:“繼續猜!今日我們春月樓要當散財娘娘!猜中十個便能換一兩銀子!”
七信原還在回想著柳元說的話,乍然聽見這麼一陣聲響,心神一凜,忙抬眼望去。
隻見人群中央一輛廟裡的花車正緩緩地往內城行去,上頭坐著兩位身姿窈窕、美目盼兮的貌美女子。
花車周圍一群流裡流氣的年輕人正賣力地推著花車,但凡有人真答出十個燈謎,還真掏出一兩銀子丟過去。
百姓們一見當真有銀子拿,俱都圍了過來,緊緊跟著花車走。
有美人看,有燈謎猜,還能有銀子拿,多好的事!
七信聽著那一陣陣鑼鼓聲,發現這些鼓聲居然還是有規律的。
像是信號似的,鼓聲一響,這裡頭那些個三教九流的人就開始吆喝,連旮旯地兒的乞丐都跑了出來,跟著吆喝。
小秦淮河畔的百姓們潮水似的跟著花車朝內城湧去。
遠處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們見人人都朝著花車走,紛紛拋下手裡的河燈,也跑來湊熱鬨。
內城有一堵城牆,那城牆是數百年前建的老城牆了,談不上有多宏偉,但卻能攔住海寇一時半會的功夫,給百姓們爭取逃命的機會。
七信在那烏泱泱的人群裡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承安侯府那位姑娘。
那姑娘大抵是扭傷了腳,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但卻不慢,始終跟著人流往內城去。
方才往守備都司報信的便是她的人罷?
這麼短的時間內,在不驚動烏日達與廖繞的情況下,用這般巧妙的方式,引走百姓,當真是妙哉。
七信往身後的巷弄看了眼,一咬牙關,對周邊幾名勇士營的人道:“去查查小秦淮河畔那幾艘畫舫,若當真有火器,把那些火器全都給咱家弄啞了!”
眉眼裡的悲色漸漸散去,七信麵容一肅,提步往容舒行去。
主子不僅僅要她護著容舒,也要他護著這些百姓。
他不能再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