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哪個瞬間讓她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何謂家,何謂國。
何謂,不啻微芒,造炬成陽。
容舒不知為何這一世海寇襲城的事會提前發生,隻她想,有這麼多人一起努力著,這一次,定然會比上一世好。
至少烏日達提前死了。
烏日達死去的消息,容舒還是從七信嘴裡聽說的。
前世烏日達是在海上交戰時,被廖繞拉著同歸於儘的。這一世他在潛入揚州時被殺,四方島的海寇群龍無首,興許這一戰能結束得更早,那位廖總督興許也不會死。
隻容舒沒料想烏日達的兩個弟弟在知曉自家兄長死後,竟會發瘋似地攻打廖繞的戰艦。
“廖總督亦是殺紅了眼,受了傷也不曾下戰艦。”七信外巡歸來,對容舒道:“還有顧大人,今晨他已從四方島歸來,領著蛟鳳底下幾千名海寇從背後襲擊了烏日達的人。”
七信說到這刻意頓了頓,道:“聽說顧大人還受了點傷。”
這位七信公公幾乎每日都要給容舒說外頭的戰況,今兒還是頭一回聽他說起顧長晉。
對於顧長晉受傷這事,容舒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前世他在揚州被人用火銃在後背豁出了兩個血窟窿,差點兒沒命,眼下隻是身上受點傷,委實算不得什麼。
是以聽罷七信的話,容舒也隻是淡定地點點頭,轉而問起了蛟鳳。
“先前一直暗中相助梁將軍的可是蛟鳳?”
七信心裡雖奇怪她半句不問顧大人,但還是如實回道:“正是她,如今蛟鳳與那些追隨她的海寇已被招安,成為守備都司裡的一支水軍。”
容舒彎起了唇角,“既如此,潘貢士的罪名大抵也可以洗清了。”
七信也跟著笑笑。
廖繞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殺了烏日達,怎麼看都像是在殺人滅口,再有蛟鳳的證詞,廖繞多半逃不了罪。
七信倒是挺感激廖繞殺了烏日達,若不然死的就是主子了。
唯一遺憾的是,至今都未能找到廖繞與二皇子私通的證據。
廖繞說廖夫人知曉他們想要的東西在哪?
這話是何意思?
他們想要的東西自然是廖繞與二皇子私通外敵的證據,廖夫人這些年一直在幫他們找,若是知曉,定是已經將東西交給老尚書。
思及此,七信忍不住望了容舒一眼。
那日廖夫人的馬車被炸,這位姑娘知曉後,十分篤定地說廖夫人不會死。
馬車爆炸時,廖夫人正在來錦繡閣的路上。
隻那時城內百姓人心惶惶,險些便要發生踩踏的意外,廖夫人見狀,便在小秦淮河邊下了車,帶著兩名護衛親自指揮百姓們離開。
也正是這一舉措,救了她一命。
烏日達在那馬車裡埋的炸藥不少,爆炸時波及甚廣,廖夫人雖未傷及性命,但也受了不輕的傷,到這會都還未醒來。
容舒與七信說了半晌子話,椎雲便過來了,帶來的消息居然還同七信一樣,都是說顧長晉受傷的事。
怎地一個二個都在同她說顧長晉受傷的事?
方才聽七信說話的語氣,顧長晉傷的應當不重,怎麼椎雲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顧大人傷得很重?”
椎雲道:“這次四方島的海寇用的武器十分精良,火銃往身上一打便是個血窟窿,大炮一轟,再精良的海艦都擋不住,主子身上好幾處地方都受了傷。”
椎雲這話隻說了一半,顧長晉的確是被火銃傷了,不過都是擦傷,撒一把傷藥便能好。
容舒聞言便差人提了一木箱的藥來,對椎雲道:“各大藥鋪的東家送了不少藥物過來,雲公子把這箱子藥帶去前線給那些受傷的將士罷,顧大人正好也能用上。”
她說完這話,想起還有好些藥沒清點沒歸類呢,叮囑了兩句藥的用量便忙去了。
落煙跟在她身後,剜了他一眼便同容舒一塊忙去了。
椎雲叫她這話說得一噎,可又無從反駁,隻好運藥去了。
容舒這幾日是真忙。
戰火一起,不僅應急藥物要備足,糧草也不能缺。
大胤的國庫慣來是不大充盈的,江浙一帶各衛所的糧草時常捉襟見肘。
此番四方島的海寇來勢洶洶,這樣一場硬仗還不知何時會結束,充足的糧草便是前線的底氣,總不能讓前線的士兵餓著肚子去殺敵吧。
糧草這事柳元原是交給了七信負責,隻七信見容舒不過兩日功夫便說服了揚州城內的大藥商主動獻藥,索性便讓容舒同他一起要糧。
容舒自是一口應下。
沈家從前就是做糧食生意起家的,在揚州有幾處大糧倉,可惜沈治為了換鹽引,已經運走了大部分的糧食。
容舒將剩餘的糧草都提了出來,送到前線去,又親自去揚州幾家大戶要糧。
她如今出門,都是帶著落煙一塊兒。
從前在大同,丹朱縣主負責的就是後勤的事。
大同那頭的糧草比江浙這邊還缺呢,丹朱縣主要糧要出了板磚一般厚的臉皮,也要出了門道,就連落煙這般寡言的人,一要起糧來也能侃侃而談幾句。
有落煙在,容舒對這些個後勤事倒是上手得極快。
前世梁將軍他們鏖戰了三個月方守住揚州,容舒的目標便是先把三個月的糧草給備足了。
能勸得旁人主動捐自是最好不過,若是不能,還能借呢。
椎雲每隔兩日便會同常吉通一聲氣兒。
有時是常吉來,有時是椎雲過去。
今兒便是椎雲過來。
先前兩次椎雲過來時,顧長晉都不在,要麼是與梁將軍商量軍務,要麼跟著蛟鳳的船艦殺敵。
隻今兒他運氣好,一進營帳居然就見著了顧長晉。
椎雲正想吊兒郎當地想說句玩笑話,瞧清裡頭的情形,唇角的笑容徹底凝住。
顧長晉坐在一張軟墊上,左邊肩胛赫然一個血窟窿。
常吉在他身旁一麵兒紅著眼眶碎碎念,一麵兒翻著藥匣子。
顧長晉額間滲著細汗,瞥見椎雲的身影,微微鬆了口氣,淡聲吩咐道:“常吉,你出去盯著。椎雲,拿一壺烈酒來,替我將裡頭那顆鋼珠撬出來。”
這是被火器打中的傷口,裡頭那顆鋼珠不撬出來,這傷口便不能好。
短匕烤火,烈酒往傷口一潑,匕尖穩穩割開血肉。
顧長晉閉上眼,唇白得似冬日霜雪。
不多時,隻聽“噹”的一聲,一顆鋼珠從血肉裡被挖出。
顧長晉將餘下的半壺酒慢慢往那血窟窿裡澆,低聲問著:“內城如何了?”
他嘴裡問著內城,可椎雲知曉他問的還有容舒。
每回與常吉通氣兒,椎雲說完內城百姓的事兒,必定要再提幾句容姑娘的事兒。容姑娘的腳傷如何了,容姑娘如今在忙什麼了,容姑娘今兒又見了誰了。
眼下聽顧長晉問起,便道:“百姓們已經不驚慌了,除了城隍廟,城牆根下好幾個地方都用來做處理傷患的地方。在容姑娘的帶領下,百姓們自發組成十數個小隊,在這些地方輪崗。”
椎雲說著便看了顧長晉一眼,見他垂著眼聽得格外仔細,又繼續道:
“容姑娘的腳傷已經好了,走起路來與從前一般無二。前幾日七信公公不是讓她一同管要糧的事麼?沈家主動開糧倉支援前線,好些城中大戶也跟著開糧倉贈糧,聽說已經將咱們這數十個衛所兩個月的糧都要好了。”
顧長晉放下酒壺,接過常吉遞來的布帛,慢慢擦著肩上的血水,道:“她可會覺著累?”
這話一聽便知是自家主子是怕七信公公累著了人容姑娘。
“屬下瞧著容姑娘比從前清減了些。”椎雲忖了忖便道:“主子可要我同七信公公說說?”
顧長晉道:“不必,她喜歡便讓她去做,她慣來不是袖手旁觀的性子。若她累著了,便勸兩句,總歸四方島的人撐不了太久。”
椎雲打量著顧長晉煞白的臉,還有衣裳上那一大片血漬,忍不住道:“容姑娘方才還特地讓我給主子送藥來呢,您可比她更需要休息。”
顧長晉看向他抬進來的那一大箱藥,唇角微提,道:“我這傷,不要同她說。”
到底是失了不少血,又傷得不輕,顧長晉說罷這話便道:“都出去吧。”
待得二人出去,顧長晉靠著牆闔起了眼。
海寇還在瘋狂著想要攻上岸,紅衣大炮對著梁霄用一艘艘戰艦與無數士兵設下的防線轟炸。
顧長晉意識有些渙散,隻覺營帳外的炮火聲愈來愈遠,漸漸消失在耳邊。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聲音。
“容昭昭,惱我嗎?”
顧長晉睜開眼,入目是一頂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
是個寂寂涼夜。
床頭一豆羸弱燭光搖曳,借著這微弱的光,顧長晉看清了坐在榻上的姑娘。
那姑娘一雙桃花眸亮若星辰,正抱著個月兒枕歪頭打量他。
空氣中彌漫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酒香。
顧長晉輕輕湊向前去,鼻尖擦過她花瓣般柔軟的唇,他嗅著她腮邊的梅花酒香,沉著嗓子又問了一遍:“惱我嗎,容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