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兒便會離開承安侯府,離去之前,還有一事要父親幫忙。阿娘正在揚州處理舅舅的事,無暇分身,便讓女兒替她走一趟。這是和離書,阿娘已經在上頭落了款,父親落款後,明兒女兒便去順天府加蓋官印。”容舒揭開木郵筒的封戳,取出一封和離文書。
容珣一怔:“你說這是什麼?”
“和離書,阿娘與父親的和離書。”容舒淡淡道。
“沈一珍要與我和離?她為何不親自回來與我說?”容珣疲憊的臉上劃過一絲驚怒,拔高了聲嗓道。
“因為阿娘有她要守護的家族,有她作為沈家人該儘的責任。”容舒望著容珣,目露失望道:“父親與阿娘成親這麼多年,竟然還不了解阿娘的為人。阿娘不僅要查出舅舅的罪證,將舅舅交給官府問罪,還要將舅舅偷偷買下的那批火器找出來呈交給朝廷,以防有人利用這批火器作亂。”
“那我便在這裡等她,等她親自來與我說!”容珣下頜繃緊,一副沒得商量的姿態。
容舒始終不解,父親為何始終不願意放阿娘離去?前世如此,這一世亦是如此。
是因著他知曉大伯父的毒是舅舅下的,是以要阿娘為舅舅贖罪,還是因著旁的緣故?
“父親可是恨上阿娘了?當初正是為了給阿娘送嫁妝,舅舅才會留在承安侯府,伺機給大伯父下毒。”容舒盯著容珣布滿血絲的眼,道:“父親可是因著怨恨阿娘,這才不願意同阿娘和離?”
雪沫子隨風沾在臉龐上,容珣狠狠搓了一把臉。
不過半日,他身上那股文雅的氣質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頹喪與茫然。
“我不恨她。”他道:“若要恨她,豈不是連我自己也要恨了?是我娶了她,也是我當初帶沈治去看長兄。”
話音停了片刻,容珣接著道:“大嫂與大郎恨我是應該的。”
“長兄不會恨
父親。方才長兄背大伯母回去沉茵院時,讓我同父親說,他們大房願意分家,還望父親為容家留下一條退路。”
澤哥兒不恨他?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容珣抬起頭,茫然地望著那片暗沉的天幕。
父親與長兄拿命相拚才掙下一個爵位,如今這爵位要在他手裡弄丟嗎?
想起父親勸他與珍娘成親時,對容家未來那充滿期盼的目光,容珣一顆心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裡直直下沉。
“我娶你娘時十分不甘願,可是現在要我與她和離,我更加不甘願。”容珣抬手揮去落在他麵上的雪霰,“我知她不喜我,但無妨,隻要她冠著我的姓,這一輩子我們都是夫妻,來世我們依舊可以做夫妻。昭昭,我不會與你娘和離。”
容舒也不驚訝,隻平靜道:“明兒我依舊會去順天府,若是不能去給這份和離書蓋上官印,那我便會去狀告父親寵妾滅妻,懇請順天府尹判你與阿娘義絕。”
容珣垂下眼睫與她對視。
她目光平靜,不避不閃,眸子裡沒有怨恨,也沒有仇視,唯有決絕的不管不顧的堅定。
寵妾滅妻……
容珣從不曾想過他竟然有被自己的長女威脅的一日。
“父親這麼多年來都拎不清輕重,難道這一次就不能拎清一回,做一個有擔當的承安侯,當斷則斷,當舍則舍?你憑什麼不願?你可曾做過一回好丈夫好父親?沒有!阿娘不欠你,我也不欠你。憑什麼我們不能離開這個帶不來半點歡愉的地方?今日我沒有將證據送往大理寺,而是給你們、給容家時間做決斷,生恩已還!父親若是不願,可以,明兒我們在順天府對簿公堂罷,總歸承安侯寵妾滅妻的事在上京無人不知,也不差這麼一樁笑談。”
實在不願再聽容珣自私透頂的話,容舒說罷這話便轉身離去。
望著她被大雪淹沒的身影,容珣捏緊手裡的和離書,巨大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
細白的雪絨越刮越大,容舒攏緊了身上的鬥篷,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清蘅院去。
今夜的承安侯府格外的靜,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將這世間襯得愈發的靜謐。
行至半路,身後一道身影緩緩靠近,下一瞬,一把繡著青竹的油紙傘撐在她頭頂。
容舒腳步一緩,側頭望著容澤,輕聲喚了聲:“阿兄。”
容澤溫和地“嗯”了聲。
二人一路無言,到清蘅院時,容舒到底是忍不住問道:“大伯母可還好?”
容澤輕輕一轉,將傘麵上的雪霰甩落,笑著道:“阿娘無事,多年的心結放下,她說她今兒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容舒“嗯”了聲。
容澤垂眸望她一眼,又道:“昭昭做得很好。”
容舒抬起眼。
來承安侯府之前,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會遭到這裡所有人的謾罵與怨恨。是以,她始終是平靜的,不曾讓自己的心緒亂過半分。
可此時容澤一句“昭昭做得很好”竟叫她瞬時紅了眼眶。
“今日若不是你來,阿娘興許永遠都不知父親被害的真相,屆時被沈治繼續利用,還不知要犯下多少錯。阿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還有為了我的前程。”容澤道:“說到底,我也有錯。當初我能進國子監便是戚家幫的忙,那時我便該察覺到蹊蹺。”
“阿兄沒有錯。”容舒打斷他,道:“若是阿兄有錯,那我也有錯,我在揚州府住了那麼久,早該察覺到舅舅的不妥。”
上一輩的恩怨本就不該延續到下一輩,而他們也不該為父輩的過錯而
自責。
容澤清秀的眉眼緩緩舒展開,頷首道:“昭昭說得對,我們都沒有錯。”
天光被漫天的風雪切割得愈發昏暗,容舒站在廊下,望著容澤離去的背影,緩緩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淚意。
夜裡容舒給沈一珍回信,忽然聽盈雀匆匆進來道:“姑娘,侯爺在外頭等著。”
容舒垂下眼,將羊毫放入筆洗裡洗淨,掛好,這才披上鬥篷走了出去。
廊下燈色朦朧,容珣俊雅的臉好似半日間便蒼老了許多歲。
“昭昭,這和離文書,明兒你便拿去蓋官印罷。”容珣低聲道:“等見到你娘了,便同她道,從前種種,皆是我之過,如今解怨釋結,讓她勿念。”
容舒接過,張了張唇,想問容珣為何又改了主意。
可轉念一想,知曉原因又有何用?
她輕輕頷首,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
翌日一早,一輛青篷馬車從麒麟東街駛向順天府。
衙門一早便開了值,幾個衙役正坐在廊下,縮著肩頭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見前頭行來一個身姿清窈、眉目如畫的女子,忙打了個激靈,起身迎道:“可是容大姑娘?”
容舒微訝,下意識道:“是,幾位官爺識得我?”
領頭的一名衙役恭敬道:“容大姑娘在揚州府的義舉上京無人不知,小的怎會不識得?”
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招呼身邊的人道:“快去備茶!”
吩咐妥當了,這才又哈了下腰,對容舒道:“容姑娘隨我去堂屋,今兒人少,府丞正閒著呢。”
辦理和離析產的府丞態度比那幾名衙役還要殷勤,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在那和離書上蓋戳,笑吟吟道:“容姑娘,令尊與令堂今日之和離已在官府登記在冊,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
“多謝大人。”
容舒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穩穩落地。
盈雀、盈月正在順天府那兩頭石獸旁等著,見容舒出來,忙喜笑顏開地迎上去,道:“姑娘,您在上京出名了!”
容舒不由得想起方才衙役口中的“義舉”,忖了忖,便道:“可是我在揚州開沈家糧倉的事傳出來了?”
“何止!”盈雀抬著下頜,驕傲道:“還有您為梁大人借糧備藥、救助揚州百姓的事,咱們上京百姓都知曉了!都說姑娘您有沈老太爺的風骨呢!”
容舒眸光一動。
她在揚州府的事怎會在這個時候傳得沸沸揚揚的呢?
這是有人在給她造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