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嘉佑帝依舊是微微擰起眉,起身從一邊兒的花梨木架子上取下一件玄色大氅,披在戚皇後身上。
戚皇後正盯著宮女們擺放佛燈呢,也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直到肩上一重,方知嘉佑帝下了床榻。
忙回身一福,溫婉道:“陛下回榻上去罷,地上涼。”
嘉
佑帝卻沒回去,而是順著她方才的目光,望向佛案。
那上頭放著幾本手抄經,還有一本八字帖,八字帖上壓著一串玉佛珠手釧,在兩盞佛燈的照耀下,玉珠上的佛麵流轉著淺淺的光。
嘉佑帝認出那是她娘留給她的手釧,這手釧她愛若珍寶,等閒不會離身。
嘉佑帝給她披好大氅便往佛案去,取過那八字帖,翻開看了眼,上頭的八字乃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這是……清溪郡主的生辰。
嘉佑帝腦中浮出聞溪那張帶著怯懦的臉,不動聲色地放下八字帖。
先前那孩子病著時,他去偏殿看過她兩次,兩次她都在昏迷中,隻瞧見一張蒼白羸弱的臉。今兒在家宴裡,父女倆才算是頭一回見麵。
許是自小不是在身邊養大的緣故,又許是因著他天生情感寡淡,除了淡淡的憐惜,嘉佑帝對聞溪生不起旁的情緒來。
嘉佑帝牽起戚皇後的手,將她帶到榻上,溫聲道:“清溪那孩子,朕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一切,定不會叫她委屈,你不必憂心。”
戚皇後垂下眼,纖長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瞼落下一片陰翳。
半晌,她輕聲應道:“臣妾替清溪謝過陛下。”
嘉佑帝目光微凝,手捏住戚皇後的下頜,抬起她的臉,細細端詳著她的神色。
戚皇後叫他這動作驚了下,目光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眸子,又立時壓下心底的情緒,溫聲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歲月待她格外仁慈。
雖年已過四旬,又為人母二十多載,但依舊無損她半分美貌,依舊是許多年前,無數上京兒郎心中念念不忘的戚大姑娘。
嘉佑帝鬆開她下頜,將她垂在臉頰邊的烏發輕輕挽到耳後,粗糙的指腹緩緩摩挲起她的耳垂。
戚甄呼吸微微一頓,又喚了聲:“陛下……”
這男人雖從娘胎裡帶了弱症,瞧著比尋常男子多了幾分病弱之氣,弱不禁風似的,唯有戚甄知曉,他在床第間能有多折騰人。
他幾月前在乾清宮咳血的事,雖汪德海死命壓著,但還是叫她探出了口風。
他如今這身子,可不能胡來。
戚甄按住他撥弄她耳珠的手。
嘉佑帝蒼白溫和的麵龐漸漸揚起一絲笑意,他還是喜歡瞧她這模樣。
“皇後胡思些什麼?”男人的聲音帶了點兒笑,一語雙關道:“睡罷,莫要胡思亂想。”
戚甄應了聲,勉力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在他身側躺下,闔起眼。
原以為她今夜多半要難眠,殊料身邊的男人將她攬入懷裡,輕拍了幾下她的背,她竟漸漸睡了過去。
殿內燈火煌煌。
待得身側人的呼吸逐漸勻長,嘉佑帝方微微側眸,望著她的睡顏,目露深思。
今兒他冊封那孩子時,她麵上雖笑著,卻無半點喜色。
方才又特地將她那手釧摘下,壓在那八字帖上為那孩子祈福,連祈福用的佛燈都緊緊盯著,生怕窗牖漏入的風會將那佛燈吹滅。
她的心裡藏著事,而那事應當與清溪有關。
嘉佑帝手臂微用力,將懷中的女子攬得更緊了些。她在旁人麵前總能很好地掩住心事,但在他麵前,她那點偽裝薄弱得跟一戳即破的紙一般。
二人初初成婚時,他便瞧出了她對他的警惕與戒備。
父皇將她賜婚給他,實乃啟元太子在背後推波助瀾,看中的便是他的病弱與無爭。
蕭衍很清楚,啟元太子不過是不敢忤逆父皇,這才不得不暫時放手,讓她嫁與他。戚家人
,包括她,心裡實則也是明白啟元太子的心思的。
他蕭衍在戚家與啟元太子眼中不過是個幌子,一個隻要啟元太子掌權便要死的幌子。
他心中本也無甚所謂,早死、晚死對他來說意義本就不大。
去了太原府,他日日都早出晚歸。
那時他想著,既然太原府是他的藩地,他對那一府百姓便有他的責任。趁著他活著,索性為那裡百姓們多做些事。
他自幼愛看雜書,涉獵甚廣,處理起民生來,倒也算是得心應手。建堤壩、築良田,甚至領著一大群礦民在荒山野嶺裡沒日沒夜地探尋礦源。
許是為了營造一個好名聲,又許是在太原府的日子閒得慌,她每日都給他送膳。最初隻呆半個時辰,後來又是一個時辰,再往後,她開始陪他一同早出晚歸地給百姓們做事。
有一回,底下一處縣城的莊稼地出了事。
她跟著他一同下了水田,從地裡出來時,她整張臉都失了血色,偏她性子倔,連她身邊伺候的丫鬟都瞧不出她的不適。
蕭衍看了她一眼,屏退掉周遭的人,強行掀開她褲角,瞧見那幾隻扒在她腿上吸血吸得鼓鼓囊囊的水蛭,他刹那間麵沉如水。
慣來無甚波瀾的心緒頭一回變得又急又躁,挑開那幾隻水蛭後,他問她難不難受,她咬著唇說不難受。
蕭衍知她說的是假話,卻也不揭穿她。
他望著蜿蜒在她腿上的血跡,鬼使神差地低下頭,一點一點舔走那上頭的血。
她怔楞地望著他的發頂,卻在他抬頭望來的瞬間,慌慌張張地彆開了眼,耳廓泛出一陣紅。
其實早在她察覺到自個兒心意之前,他便已經知曉她對他動了心。
隻他一直假裝不知,也沒想著要去點破。
然那一次過後,一切都變了樣。
不管是她,還是他。
回去王府的路上,山洪決堤,他與她被困在了一處山洞裡。
那時他們已經成親一年有餘,日日同床共枕,卻不曾越過矩。
那一日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二人衣裳濕透,從山洪裡死裡逃生的餘悸壓斷了他們最後一絲理智。
逼仄闃暗的山洞裡,是她先吻了他。
但熱烈回應的是他,逼著她不許躲的是他,剝開她衣裳叫她徹底成了他的人也是他。
她嗚咽著喊他蕭衍。
那時他想,就此沉淪吧,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現如今他時日不多,離死也不遠了,可他舍不得叫她陪他。既然舍不得,那便替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在往後的日子裡不再有煩心事。
燭火搖曳。
嘉佑帝抬手撫了下戚皇後在睡夢中依舊不曾鬆開的眉梢,掀開幔帳,緩步出了內殿。
汪德海領著兩名內侍正半闔著眼在外殿守夜,瞥見嘉佑帝的身影,登時一個激靈站直了身,“皇——”
嘉佑帝抬手打斷他的聲音,淡淡道:“去把貴忠叫過來,朕有事要吩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