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近處,將小木盆遞到樂弘眼前,“來,娘新摘下來的,嘗嘗。”
樂弘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拿了一個,放進嘴裡。司冬墨見狀,搖晃了一下木盆:“多吃幾個,這兒的草莓多著呢。”
樂弘又小心地拿了兩個草莓,罕有的低低說了句:“謝謝。哥,你也吃。”
司冬墨笑著往自己口裡塞了一個,覺得甜度剛好,便又蹲下來,把小木盆放在鳥兒的麵前。
“辛苦了,祁硯。”他把小鳥捧起來,整隻放在小木盆當中,溫柔地撫摸著鳥兒的小身子,“我記得你很喜歡吃酸酸甜甜的水果。對嗎?”
“咕嘰!”小鳥的小尖嘴親了一下他修長的手指,然後蹦蹦跳跳地撲向了草莓。那些草莓紅得非常自然,與地球上那些靠著藥水催生的草莓截然不同。整個小木盆裡都飄著一股清甜的草莓香氣。
鳥兒用小翅膀抱起一個草莓,在上麵啄了一口,鮮紅的果汁立刻從草莓的缺口處滲了出來。它把小尖嘴伸進缺口處,酸甜的草莓汁立刻流入它的口中。
真甜呐!
小鳥眯起眼睛,小嘴裡咂巴咂巴著,一臉無限享受的神情,看得男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有這麼好吃呀?”
“咕咕嘰!”鳥兒抱住草莓,在木盆裡翩翩起舞,歡快地轉起了圈兒。
一團火紅在紅色的草莓中靈巧地旋轉起來,看得司冬墨眼花繚亂,他急忙輕輕點住鳥兒的小腦袋:“哎,彆彆彆,彆亂轉。你、你身子這麼肥,小心把盆子裡的其它草莓給擠壞啦!”
“咕嘰……”鳥兒委屈巴巴地看向司冬墨。低頭看了看自己肥嘟嘟的身軀,它發現男人耿直地說了實話,隻好乖乖地坐在小木盆裡,開始專心致誌地吃著懷裡抱著的草莓。
司冬墨家的菜圃麵積不大,但種植的蔬果品種卻十分豐富,每個季節都有適宜的菜品可以吃到。樂弘呆立在原地,也拿了幾個草莓慢慢地吃著。
司冬墨輕輕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轉身準備回屋,但突然感覺到衣袖被人拉住了。
男人轉過頭:“弘兒?”
樂弘隻是低著頭,用兩根手指拉住司冬墨的袖子,小聲地叫了句:“哥。”
司冬墨察覺到他有心事,便走到了院子的角落,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
樂弘仍是低垂著眼。他目光空洞地看向哥哥的袖子,心思明顯遊移不定。
“樂弘,你身體還好麼?”
樂弘點了點頭:“我沒事,沒有受傷。”
司冬墨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弟弟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哥……謝謝你,這次。你救了我。”
男人淡淡笑道:“兄弟之間,有什麼好道謝的。弘兒,你彆多想。”
“不,不是這樣的。”樂弘的嗓音提高了一點兒,他說道:“哥,其、其實……”他的話在心裡悶了很久,終於一咬牙,說:“其實,我……我很對不起你!”
司冬墨有些驚詫地看著他。這個弟弟向來脾氣不好,不怎麼聽哥哥的話。這次居然主動向他道歉,著實令他吃驚。
就聽樂弘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地看向他的眼睛,有些結巴地說道:“哥,自從咱們家因為賭債的事兒搞得家破人亡之後,我一直忘不掉過去的優越生活,一直都很怨恨,很頹廢,脾氣也很差,活得像個死豬一樣……我以前總是埋怨你,覺得你性子老實、不會賺錢,但實際上,每次埋怨你和娘的時候,我都更加地討厭自己……”
司冬墨一把扶住他的臂膀:“弘兒,你彆這樣說……”
但樂弘閉上眼,隻是搖頭:“不,哥,請你聽我說完。哥……這麼多年來,我都沒叫過你一聲哥。我埋怨你、看不起你,故意給你惹麻煩,就是想看著你在收拾爛攤子的時候那副焦頭爛額的模樣……我事到如今終於認清了——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做,還拚命地惹麻煩、拖後腿,這次還差點把哥哥你的命也搭進去,我真不是個東西!”
話到最後,樂弘緊緊地咬住嘴唇,聲音顫抖地帶上些許哭音。
“哥,我想問你……”樂弘抬起頭來,哽咽著說,“我對你這麼壞,你為什麼還願意留在我們家,還願意照顧我和我娘?娘總說我不懂事,老是給家裡添負擔,而娘自己也身體病弱,常需要人照顧。我們對於你而言,其實就是……累贅。如果不是為了我們兩個,憑借你的本事,你是可以在外麵很好地謀生的。”
他眼神有些複雜地看著男人,“我知道,以前你孤零零地倒在我們家院子的門口,是我娘還有我奶奶救了你的命。就算是為了還人情,你在樂家一無所有之後的這幾年裡照顧我和娘,也早已經還清了。至於財產……樂家曾經富過,但現在,我們一無所有。哥,我想知道,你究竟為什麼留下來?”
司冬墨靜靜地看著他。
沒錯,這麼多年來,樂弘從沒有叫過他哥哥。然而司冬墨從來沒有真的計較過,為他的無禮而生氣,這令樂弘覺著自己這個哥哥是溫順老實的悶葫蘆。
但事實上,司冬墨種田、做飯、照顧家裡的時候從不含糊,拳腳功夫更是厲害。樂弘心裡一清二楚,這個哥哥其實並非外表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模樣。
“弘兒,我留在家裡,一不圖財產,二不為人情。僅僅因為,這是我的家,我把這裡當作是我的家,而你和娘,是我的家人。”
看到樂弘驚訝的目光,司冬墨沉聲道:“我不敢肯定,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作是什麼。但無論你們把我當作家裡人看也好,當作是同住一屋的外人也罷,我的心思都不會改變。在我心裡,你們永遠是我的家人,就算沒有血緣,不是血親手足和親生母子,我也一直這樣認為。”
“哥……”樂弘的眼裡,頭一次慢慢浮現出憂傷,“你會不會有一天,也、也像爹離開我和娘那樣,突然就離開這裡?”
這大約就是一直以來困擾著他的煩惱。自己和母親沒有什麼謀生能力,樂弘心知肚明,自己能衣食無憂地活到今天,全靠哥哥的辛勤勞動和悉心照料,他必須依賴哥哥而活著,這種被迫的依賴令他更加心神不安。
幾年前他還曾是個富家子弟,本來生活優越的地主家兒子,一朝之間因為父親豪賭欠債而淪為負債的貧民,曾經美好的生活瞬間便不複存在。儘管哥哥勤儉持家、努力勞作,讓他重新過上了安寧的小日子,然而與過去巨大的落差仍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隨著時日的推移,他也越來越擺不脫焦慮,害怕有一天自己家裡唯一的支柱也就此離去,這來之不易的安穩生活也會重蹈覆轍,重新一無所有。
所以,因著這種缺乏安全感的憂慮,他變得焦躁不安,脾氣也越來越急,又因為急於求成而做不好任何事情,心性變得越來越叛逆,整個人也愈發頹廢,變成了沒良心的廢物。
但是,他想錯了。他沒有把司冬墨當作值得自己信賴的好兄長,和他一起奮鬥,而司冬墨卻一直無怨無悔地把自己當作是親弟般照顧。深重的負疚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的行徑,和以怨報德有何區彆?
樂弘抬眼望著比自己高上一些的哥哥,輕歎一聲,“整個家的擔子都壓在你的身上,我卻一點也沒有分擔,反、反而給你添麻煩……隻是,我這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隻有到了今天才真正承認這一點……”
見司冬墨要開口,他輕輕按住兄長的手腕,堅持說了下去:“其實這次我中了畫皮狼的迷魂術,表麵上迷迷糊糊、什麼都不知道,但實際上,我的腦子非常清醒,隻是身體被術法所束縛,不能自主行動而已。
我知道你為了救我,離開了阿進他們父子,獨自拿著刀和弓箭到林子裡去找狼群單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和畫皮狼它們對峙的時候,一直都在護著我,而且毫不退縮,直到把它們全部打倒。哥,我想說,你真的很了不起。這次要是沒有你在,我這個大混球可能被畫皮狼吃得渣子都不剩,留在山上回不來了。”
他真摯地望著哥哥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哥哥,我發自內心覺得,你是一個英雄。”
男人靜默地望著他。儘管臉上無甚波瀾,他心裡卻是百感交集。兄弟倆默默對視,一切的情緒在眼神的交彙中無聲地交流。
“畫皮狼已經死了,以後山上也不會再有這種邪門東西了。”司冬墨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以後要是上山,你多加注意就是。有哥在,你什麼也不用怕。”
看著弟弟痛哭流涕、悔恨莫及的模樣,男人拉著他向屋子裡走去。
“弘兒,也怪哥此前成天忙著乾活,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的想法。”他拖過一把木椅子,讓樂弘坐下,又往他手裡塞了一塊毛巾,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哥哥從來不會計較你什麼,也不會對在家裡做事有任何怨言。我把自己當成是家裡的一員,你和娘就是我的弟弟和我的母親。我又怎會輕易離開這個家?”
兄弟倆靜靜坐著,相對無言。
樂弘的目光飄向了遠處。
“哥,跟你比起來,我什麼都不是。”
“弘兒,你的路還很長,”司冬墨淡淡道,“你還年輕,還會走很遠。所以,走過的路就不要再回頭看了,專心地往前去吧。”
“哥……”
“嗯?”
“謝謝你。”
他們坦然地麵對彼此,露出坦誠的笑容。
埋藏多年的積怨和心結已經化解開來,司冬墨欣慰地看著弟弟。此前他忙著乾活,悶頭轉圈,一直疏於和家人的交流,忽視了心思敏感的弟弟的想法。這回兄弟終於能夠敞開了說話,這和從畫皮狼口中救出樂弘性命一樣是令人高興的事情。
樂弘此前的種種惡劣行徑,司冬墨並不與之計較,這種寬容與放任卻恰巧讓他的脾性越來越惡化。這次樂弘終於為自己的頑劣嘗到了苦果,差點葬身狼腹,倒是把他的腦子給嚇得清醒了,也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開始正視自己的生活現狀。
樂弘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努力平複心緒,對司冬墨說:“哥,說起來……你之後有什麼打算?是要和阿進他們家一起,做山貨生意嗎?”
男人一笑:“比起這些,我打算進一步利用在山裡得到的食材。將它們做成各式美食,再拿到鎮子上去售賣,可以賺到更多的銅板。樂弘,你有一點一直想得沒錯,我是該把眼光放得長遠了,要走到村子外邊的世界去,好好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