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方水青色的手帕。
帕子在地上攤開,恰恰露出其上那一棵素雅的蘭草。待酈酥衣回過神,眼前已憑空多了一隻手,那人手指勻稱,將她的帕子撿起。
庭風幽幽,送來男人身上淡雅的香氣。
與之對視的那一瞬,酈酥衣雙肩下意識顫了顫,她也顧不得沈頃麵上的神色,近乎搶奪般飛快將帕子接了去。
沈頃微愣。
這般急躁……像是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的接觸。
男人的手指蜷了蜷,清澈的眸底閃過一道若有若無的疑惑,好在長襄夫人並未注意到這邊的異樣,她邊笑邊招呼著手:
“老二回來啦,這不巧了,我與你新媳婦正說起你呢。”
沈頃不再看她,垂下衣擺同座上恭順道:“母親。”
“今日怎回來得這般早,可有進宮麵聖?”
“回母親。聖上體恤,知曉兒子昨夜新婚,便允準了這一日的假。著我明日再進宮、覲見聖上。”
他的聲音清越,聲線乾淨溫柔,就這樣落入酈酥衣耳中。
她忍不住望向對方。
雖是冬季,可院內晨光正好,暖醺醺的日影傾灑下來,落於沈頃衣肩之上。他像是方下朝,那件湛藍色的官袍尚未褪下,清冽的風一吹,衣袍簌簌間便傳來一道蘭花香。
蘭花。
她最喜歡的花。
自酈酥衣記事起,母親便同她講,日後尋覓夫君時不必渴求大富大貴之輩,她日後要嫁,定要嫁一位如蘭花般抱芳守節的君子。
沈頃在京中素有美名,她成婚那日,母親難得地走出那一方窄小的庭院,頭一回朝著一身嫁衣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酈酥衣暗暗歎惋。
隻可惜母親與京中那些人一樣,都被沈頃麵上的假象騙了。
什麼君子如蘭,分明是表裡不一、兩麵三刀、斯文敗類、陰險小人!
看著男人麵上那無懈可擊的笑容,酈酥衣在心底裡咬碎了一口小銀牙。
一想起昨夜……她心中又是一陣懼怕,即便酈酥衣再如何腹誹,可實際上她卻分毫不敢衝上前,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去撕碎沈頃那一層偽善的皮囊。
正思量間,左右的目光忽然都朝她望了過來。
適才她一直出神,沒有聽見旁的話,見狀,玉霜便在她耳邊壓下聲音,提醒道:“老夫人喚您去為二公子敬茶。”
為二公子敬茶。
為沈、沈頃敬茶。
下一刻,絲毫不容她拒絕地,那盞茶已然奉在了酈酥衣手中。
而那個人一襲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對麵。
酈酥衣下意識想逃,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卻是無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氣,隻能硬著頭皮走過去。
隻見少女衣裙清麗,一張小臉兒更是生得美豔可人。她兩手緊捧著茶杯,低垂著臉走至沈頃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將,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這暖日高懸,對方碩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張大手,將她瘦小的身形惡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氣不敢出。
微風徐徐,不知從何人身上送來蘭花香氣,清雅、舒適、宜人。
酈酥衣不敢看此刻沈頃麵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對方那雙幽深莫測的眼。
“妾身……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體康健,官途通達,萬事順遂——”
就在此時,指尖忽爾擦過一道溫熱的觸感,那熟悉的感覺不禁令酈酥衣回想起昨夜,電閃雷鳴之中,暗潮洶湧之下……那一隻扼住她脖頸的大手。
酈酥衣的手一鬆。
手中的杯盞“咣當”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滾燙的茶水就這樣傾落而下,撒在麵前男子湛藍色的衣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驚。
長襄夫人亦是大驚,站起身。
“蘭蘅!快去看看你們二爺,有沒有燙著身子。”
這麼燙的水,這麼熱的茶。冬日裡一頭淋下來,“刺啦”一聲,在地上冒出縷縷滾白的煙。
所幸有那厚實的衣裳護著,沈頃並無大礙。
見狀,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側的酈酥衣,言語間明顯有責備之意:“這是怎麼搞的,連端個茶水都斷不穩,這般笨手笨腳的,以後還怎麼伺候老二!”
酈酥衣驚魂未定。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隻感覺有一道目光輕輕落在自己身上。
沈頃邁步,側身擋在她身前,同長襄夫人道:
“母親,是兒子適才一時大意,自己沒有接穩,怪不得她。”
對方本還欲追究,一聽這話,隻好作罷。沈頃轉過身形,邊喚下人將此處清掃乾淨,邊關懷地問她:
“方才可有傷到手?”
沒有。
酈酥衣怔怔地搖頭。
沈頃鬆了一口氣。
隻見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雙軟眸中盈滿了水霧,讓人單單看上一眼,便憑空生了許多保護之欲。
沈頃很清楚,剛剛是自己突然出手嚇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膽小怕事,甚至還有些懼怕他……
酈酥衣即便沒有被燙傷,可身上也被熱茶澆出些水漬。怕自己的行為舉止會輕.薄到她,沈頃從一側取過一方乾淨的帕子,遞到她手上。
少女咬著唇,低低道了聲謝。
男人的目光與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頓。
不因旁的,隻因他看見——少女白皙清麗的麵龐上,那一對紅腫的唇。
顯然是他昨日的功績。
反應過來後,沈頃不自然地彆開臉,咳嗽了幾聲。
酈酥衣擦拭完衣擺,一抬頭,便看見男人燙紅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麵頰上殘存著可疑的紅暈。
敬完了茶,長襄夫人又隨意叮囑了幾句,便喚他們二人離開了。酈酥衣乖順地跟在沈頃身後,低著頭,踩著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對方頓住腳步,她“邦”地一頭撞了上去。
“當心。”
沈頃眼疾手快,將她扶住。
酈酥衣也動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獸。
這一回周圍沒有多少人,左右隻餘下婢女玉霜這一位閒人。
酈酥衣心驚膽戰地想,他該原形畢露了罷。
自己在前堂用熱水灑了他那樣一遭,背地裡,他又該如何懲罰自己?
是責罰她,是打罵他,還是像昨天那般將她死死按在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