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四字,也並無無奈之意,隻是有些緬懷的味道。
延陵皇帝神色複雜的看著麵前這個叫做李昌穀的中年男人,神色複雜,想起了在皇室之間流傳下來的那些辛秘,洛陽城年年有稚童被選入學宮求學,當年李昌穀便是其中一位,可也是最特彆的一位。其餘稚童被學宮的先生夫子選中之後便會被攜帶回京口山的延陵學宮,可李昌穀卻偏偏沒有選擇這樣做,反倒是一人獨自走出洛陽城,走過數千裡,來到京口山,然後忍受著痛苦一步一步登上京口山而走入的學宮大門,雖說這算不上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足以讓人覺得欽佩的則是那個時候李昌穀才不過八歲,一個稚童,遠行數千裡,然後頂著學宮考驗,登上那座京口山,實在是一點都不容易,可他就那般走進了學宮,當時學宮便有不少人對他親眼相加,若不是早已經被人選中,隻怕也要讓學宮生出些波瀾,李昌穀登山之後,從踏上那條修行大路開始便走得遠比同齡人要快,十年不到便走過了自省境,之後數年更是連過青絲太清兩境,而立之年便已經隻差一步便可跨過太清境踏入朝暮,要知道那位現如今舉世矚目的道種現如今差不多要到及冠之年,也才是太清境,李昌穀就算是比她差些,但也差不到許多,李昌穀天資加毅力讓學宮不少夫子對他都親眼有加,後來有一位夫子更是想著要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李昌穀,這本是一件妙事,可卻被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斷然拒絕,給出的原因是說因為早在之前他便在洛陽城中有了心儀女子。那位夫子被他拂了麵子,雖說極為惱怒,但也不好發作,再之後過了十年,便不知道為何,李昌穀便好似得了失心瘋一般轉而練劍,說是要學那些劍士一般一劍斬儘天下不平事,這舉動自然惹怒了學宮的不少人,可當時李昌穀的修為已經是到了朝暮境,又學了劍,導致修為暴漲,學宮夫子大多不是對手,於是李昌穀瀟灑仗劍下山,返回洛陽城,竟然是無一人攔得下,最後還是學宮中的某位閉關已久的老夫子親自將這個年輕人給抓回了學宮,學宮不設牢獄,也無人願意麵對這位近些年來學宮中第一天才,因此一番商議之後才決定由延陵建造一座摘星樓用於囚禁這等叛逆子弟,李昌穀便是被關進此地的第一人。
也是唯一一人。
而至始至終,學宮中除去那位寫下過一首絕佳詩篇的狷狂讀書人為他說過幾句話之外,再無一人為李昌穀發聲。
而那位讀書人在這之後,也是被半逐出了學宮,這些年遊曆山河,不見蹤影。
想來距李昌穀入樓到現在,延陵君王換了兩代,時間也足足有了七十餘年,而這座摘星樓被學宮下了禁製,修為都無法調用,更不談破境提升,因此這位朝暮境的劍士在此樓裡七十餘年並無半點提升,仍舊在原地打轉。
若不是如此,估計這個天才至極的李昌穀現如今幾乎已經可以和學宮掌教叫板。
延陵皇帝在還是皇子之時便登上過這座高過百丈的摘星樓,見過這個終日盤坐在最頂端高台俯瞰整座洛陽城的昌穀先生,當時昌穀先生的性子還不如現如今這般清冷,還是願意和他閒聊些東西,他這些年也偶有登樓,偶爾詢問治國之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這個不知道是讀書人還是劍士的昌穀先生。
但延陵皇帝仍舊是對他由衷的欽佩。
看著李昌穀,延陵皇帝忽然開口說道:“昌穀先生,你之前托朕照料的女子已經在七年前春末去世了。”
李昌穀臉色如常,“我知道,我還知道她嫁了一個好人家,那人對她很好,之後更是生了一兒一女,一家人其樂融融,甚至在七年前的春末,我便在她床前,隻不過她看不見我,她的眼裡也沒有我罷了。”
李昌穀自嘲笑道:“此地禁製太多,下樓唯有出竅神遊,每次隻有一炷香的時間,代價也實在是太大,我七次出竅,耗費修為心血太多,現如今境界已經跌下朝暮,隻不過結局對我而言實在不太好,反倒是她,還不錯。”
延陵皇帝苦笑道:“這些事情本就不可預料,昌穀先生想必也早有準備,隻是先生被困此樓,多少也和她有些關係。”
李昌穀搖搖頭笑道:“我被困於此地,倒也和她無關。”
李昌穀話並不說完,隻是按住腰間的劍柄,忽然笑道:“總有一日,我會一劍破開此地。當年在學宮下山時,便曾碰見過一位境界頗為高深的劍士前輩,見他氣態,哪裡是學宮裡的一群迂腐讀書人可比的。拿起劍之前不知道山河之中那些劍士到底是為什麼而出劍,拿起劍之後卻忽然明了,劍道一途雖說崎嶇,但最能直抒胸臆,我李昌穀不讀書之後去練劍,倒是痛快的很。”
延陵皇帝真心實意的說道:“那朕便等著昌穀先生一劍斬斷此樓的那一天。”
李昌穀神情複歸平靜,“她死了之後,我便不再出竅神遊,境界倒也不再下跌,隻是此地禁製諸多,要想破去,倒也不容易。”
延陵皇帝笑而不語,不多說些什麼。
李昌穀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延陵皇帝,平靜說道:“之前我騎著出學宮的那頭驢子想必已經是不在世了,寫過的那些詩稿,理應還在洛陽城中,你若是方便便送上樓來,這人年紀大了,便想看看之前的東西。”
延陵皇帝看著李昌穀中年男人一般的樣貌,想著您雖然也已經百歲高齡,可哪裡說得上老,就算您從這朝暮境掉下來,至少也還有五百多個春秋要過。
隻不過狐疑歸狐疑,他倒是很快便應承下來,“昌穀先生的詩稿,朕下樓之後便讓人去找,儘快將其送上摘星樓來便是。”
李昌穀點點頭,“如此甚好。”
延陵皇帝看了看李昌穀,開口問道:“朕之前也看過先生不少詩稿,倒是不知道先生對哪一篇最為滿意?”
李昌穀沉默許久,才笑道:“都滿意,詩稿成文之後,便都覺著是各有千秋,不敢多作取舍。”
延陵皇帝一笑置之。
閒聊甚久,就算是延陵皇帝都不得離開此處,於是起身作彆,李昌穀點頭示意,目送他離去。
下樓之時,想起之前少時在洛陽城聽聞過的一個小故事,講得是原本山河裡有一位俠士,見世間有惡龍作惡,便仗劍斬黃龍。黃龍被斬之後,便自此四海升平,豐衣足食。可那俠士一日在睡覺時,卻夢見神君,神君問他,“你把黃龍斬了,誰替天帝修白玉樓呢?”那俠士大笑:“便再去九天,踏碎白玉樓。”神官大怒:“好一個不識天高地厚!”麵對神官的怒火,俠士不以為意,於是倏然夜空碧驢至,飛光起時,英雄便仗劍入九天!
可這個故事裡的俠士入九天便入了九天,至此再無音訊,可這麼多年過去,白玉樓應該碎了吧,你也應該回來了吧?
延陵皇帝下樓之後站在樓下,仰頭望天,低聲喃喃道:“昌穀先生,白玉樓不知何處去,可朕真的很想看著有一日你一劍破開此樓,瀟灑而下,不僅是為你,也為朕如何?”
而在摘星樓的高台上,李昌穀盤膝而坐,他取下腰間鐵劍橫放於膝上,脊梁挺得很直,目光看得是前麵的那片雲海,神情平淡。
至於那卷泛黃書籍,其實哪裡是什麼舊書,不過是之前他眾多詩稿裡的其中一些而已,現如今他將其翻開放於身側,那一頁上寫就的詩句隻有寥寥幾句,可極為狷狂。
那詩稿寫得是,“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