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著豎在雪地上的長劍,撐起了上身,喚道:“皇叔。”
聲音無悲也無喜。
廊柱後一聲輕響,李淮衣將馬首琴擱在地上,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不怨我?”他望著李玄晏,突然笑了笑。三十有餘的李淮衣,笑起來依然如沐春風,像兩年前還在守衛軍中,回過頭來對李玄晏喊了聲“上馬”那樣,當時隻道是尋常。
李玄晏將酒壺係回腰邊,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反而追問:“為什麼現在才肯來見我?”
“小玄晏,”他的叔叔站在亭邊,臉上的笑意染上了一絲苦澀,“看在當年我推過你一把的份上,這次,要請你來幫我了。”
“我幫你?怎麼輪得到我幫你?”李玄晏抬起頭,丹鳳眸中劃過少有的狠戾,“幽山鐵、涿山匠。運籌帷幄的,一直是你啊,皇叔。”
?
透過封死的小窗,師爺的身影在黑暗的甬道中漸遠漸小。李玄晏猛然抬起頭,愣愣地凝視著視線儘頭的模糊夜色,如夢初醒。
“怎麼了?”秦鑒瀾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雖然心裡對他沒什麼特彆的好感,也不想讓他再將自己和他真正需要對話的人混為一談,但看他像被雨淋濕的小孩,還是忍不住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師爺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對你好的人?還有那句話……”
方才的懼意稍褪,取而代之的是疑慮。她摩挲著下頜,斟酌道:“幽涿山我倒是知道,可那老不死的剛剛說的是……‘幽山鐵、涿山匠’?那是什麼意思?”茶老大似乎是提過這兩個詞的,隻是她當時並未留意。
“你都跟著走馬了,難道隻是來賣茶葉的麼?”李玄晏輕聲說。
“當然不是!我要跟著馬幫,還不是因為皇帝佬兒不讓我進剡都!”秦鑒瀾聽這話像是對方說她都有膽子跟著馬幫,卻不肯花費精力來了解幽涿山,立刻蹙起了柳眉。
李玄晏默默地看著秦鑒瀾,心想原來她是要“回”剡都,而不是永遠待在邊疆倒賣茶葉,心情好了一點。想到賀子衿如今並不在她身邊,無論是不是這兩個人在鬨矛盾,心情又好了一點。
隻是師爺一語驚醒他,他正懷疑著,就看見她在眼前活蹦亂跳,與人生前十八年所見到的她都不一樣。他這才稍稍平靜下來,卻猶豫著。
有些話不想和她說,不願意再將她拖入自己身陷的泥沼了。
所以托著腮等他解答,等了很是一會的秦鑒瀾,半晌後才聽見黑暗中的年輕人短暫地開口,輕輕地問:“……為什麼活下來的,隻有我呢?”
?
“皇叔,你是知道我的。
“當年,我可以接受自己死在將士間,和將士們一起死在幽涿山裡。”李玄晏看著背起雙手的李淮衣,一字一句道,“唯一不能接受的隻有,他們死了,我還在苟活。”
“可為什麼到了最後,活下來的,隻有我呢?”
“我知道,”他彆過頭去不看李淮衣,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世人都稱讚,剡地的鐵要看幽山,打鐵的工匠要看涿山人。這便是幽山鐵、涿山匠。
“你用幽山的鐵,改鑄了我的鐵甲,所以我在亂箭中活了下來。你說你是為了預防危險,我是不信的,我也了解你。”
“可是,如果你早就知道涿山寨會有埋伏,怎麼不肯告訴我,而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送死呢?”
空氣一靜。
李淮衣頓了頓,張口反問:“你怎麼還敢跟以前一樣稚氣。莫非是因為,你身在此處麼?”
冬風呼嘯而過,扯動著兩人的衣袍。
剡都的郊野,空無路人,隻有一塊斑駁的無字石碑,旁邊一頂小亭。
“你是來祭拜她的麼?”李淮衣笑得很好看,眼底卻毫無笑意,“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保護過她啊。”
一陣默然,爾後。
枯枝驀地被卷動,碎裂的葉片四散在空中!
白衣拔地而起,風一樣輕逸,卻帶著一擊必決的殺機!
長劍帶出雪屑,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麵容堅硬,如同雪原上萬年不化的堅冰。
鏘!
“不夠!不夠!”李淮衣穩穩地立在原地,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玄鐵色的長弓,偏身接下了這淩厲的一劍,同時縱聲大笑道,“是想殺我滅口,就因為我知道她的存在?不夠!你的實力還不夠!”
李玄晏咬著牙,心中殺意頓生。
他憤怒,因為李淮衣的見死而不救,讓他成為了從屍山血海裡唯一爬出來的人,讓他取得了天下的功名,卻也讓他的十九歲徹徹底底地死在了幽涿山的深處,讓他的餘生都將活在對自己氣盛莽撞的愧歉裡,活在做夢時被同胞兵士的哀哭聲緊緊包圍的悚然中!
又或者是……因為李淮衣無比精準地踩在了他的痛苦之上。無論是幽涿山,還是秦鑒瀾。
鏘!
“殺了賀子衿,你就不練武了麼?”他越憤懣,出劍的破綻也就越多,李淮衣一邊輕鬆地格擋,一邊高聲怒斥,“還是說那個女人死了,你就再也沒有了誌氣?”
“不!”
李玄晏和男人錯身而過,拄著鐵鑄的長劍,停在雪地上,微喘著粗氣。
白衣的年輕人怒目圓睜,厲聲反駁道:“我累了!我隻想和你一樣,去守衛軍,去北疆!徹底遠離什麼破朝堂!”
麵對著風淡雲輕的叔叔,李玄晏的丹鳳眸中,第一次劃過錯愕。
他終於把自己心底所想的說出了口,即使是麵對這樣一個對他冷嘲熱諷的人。
而那個人,曾經是他唯一的領路人。
李淮衣的眼神一凜,竟一把扔下重弓,從身後抽出長劍。劍刃反射著雪光一晃,映在李玄晏眼裡,殺意四溢。
鎮北守衛軍的將領旋身上前,手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