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歎了口氣:“都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在這裡跟人鬥氣?”
連珩垂著目光,視線定格在玻璃杯沿:“我不是鬥氣,我隻是太了解他這個人。”
當初祁炎追餘景,也是跟在屁股後麵死皮賴臉追了好一會兒才追到手,餘景之前也是心不甘情不願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在一起之後為了祁炎眾叛親離什麼都能不要。
如果他要等餘景真放下祁炎再出手,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越是他兵荒馬亂心如死灰的時候越是要趁亂作祟,如果這時候乖乖地當弟弟,以後就真的永遠都是弟弟了。
“你不怕他出事嗎?”
冷不丁的一句詢問,把連珩從自己的思維中拽出來。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抬起目光:“什麼?”
“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了,你還去逼他。”
周老板話說一半,沒接下去。
連珩動了下唇,似乎還沒緩過神。
周老板食指點了點櫃台:“哎……”
連珩突然起身,扔下一句“再說吧”,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餘景出了酒館就打車回家了,他喝了幾口酒,頭有點暈。
出租車上收到了連珩的電話,不想接,任他響著。
沒一會兒停了,又收到短信。
和連珩的冷戰持續了幾分鐘,對方就先低了頭。
餘景本意也不願跟他置氣,就說自己回租的房子那兒。
連珩問他回去做什麼。
他說收拾東西。
隻是說是這麼說,餘景回去後往床上一紮,彆說收拾東西了,動都不想動。
他的酒量實在不行,沒抿兩口就開始各種不適,一閉眼不是想著祁炎就是想著連珩,反倒是他一直惦記著的父母,這會兒卻真是一點都不在意了。
人心的承受能力是有個閾值的,即便這個閾值跟個彈簧床似的來回蹦躂,可一旦越過了底線,心冷就那麼一瞬間。
對父母是這樣。
可是對祁炎呢?
不應該啊,餘景自暴自棄地想,對於祁炎,他的底線有這麼低嗎?
暈暈乎乎睡了一晚上,隔天早上,餘景是被餓醒的。
去廚房隨便給自己做了點飯填飽肚子,酒醒之後就開始按照原計劃收拾自己的房間。
他前段時間買了不少規格的紙箱,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去,就足足收拾了一個上午。
中午連珩過來找他,看客廳裡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
冬天的衣服棉被都被翻出來扔在沙發上晾著,還有許多摞書本和教輔書籍,都在玄關的鞋櫃旁堆成一片。
餘景正背對著門口整理衣服,頭也不回道:“書就在門口,您看著拿。”
連珩用鞋子頂開一處下腳的地方:“這些書你不要了?”
餘景這才抱著一床被子回過頭,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哦,我還以為是拿書的老師。”
話音剛落,門外的電梯門開,一個老教師帶著兩個小男孩過來了。
人還沒進門,先往屋裡探了頭,齊刷刷地喊著:“餘老師好!”
餘景連忙起身:“你們好。”
“你好,”老教師對連珩笑著一點頭,“我帶兩個孩子來搬書。”
連珩也禮貌性地回禮過去:“我幫你們吧。”
老教師連連擺手拒絕:“不用不用,我們自己來就行!”
被免費捐贈就已經很感謝了,哪還能勞煩彆人乾活。
連珩插不上手,於是進了客廳,給門口的大爺騰出地方。
低頭看了眼擱在牆邊一紙箱的衣服,問道:“怎麼把衣服收起來了?”
“準備捐了,”餘景語氣正常,慢條斯理地把手上的一條羽絨服卷起來塞進真空袋裡,“你來的正好,一會兒幫我搬下去吧。”
連珩緩了片刻,應了聲“好”。
蹲身替餘景拿過真空機,兩人配合著慢慢抽空裝著羽絨服的袋子裡的空氣。
直到一切結束,餘景把那一袋衣物放進紙箱,連珩這才問道:“不穿了嗎?怎麼全都捐了?”
“換新的,”餘景一邊說著,一邊又拿過一個棉服,整理折疊,“準備把身邊的東西都處理掉。”
連珩的動作一頓。
餘景緊接著說:“等到入冬全換新的,看著舒服。”
連珩觀察著他的麵部變化,對方沒什麼表情,隻忙著乾活,就像嘮家常似的,說著今天中午吃了什麼。
總之不像撒謊。
他的心又微微放了下來。
“東西換新了,生活也新的?”
餘景笑了笑:“都是新的。”
“那書呢?”連珩又問,“不都是你以前收集的嗎?”
餘景喜歡看書,也買了很多,這些書有許多都是從原來的家裡搬過來的,來來回回折騰,費了不少功夫。
“書就是給人看的嘛,”餘景毫不在意:“搬來搬去累得很,放家裡也是落灰長黴,乾脆就捐給小學了。”
他又把真空機遞給連珩,連珩抬手接過。
兩人就這麼收拾完了一堆冬衣,裝了整整三個紙箱。
搬下樓時,餘景感歎:“我衣服還挺多的……”
然後就這麼毫不猶豫地一股腦扔進了衣物捐贈箱。
連珩趁熱打鐵:“我去給你買幾身衣服吧?”
餘景擺擺手:“不用,我下午就走了。”
連珩倏地扣住他的小臂:“走?走哪?”
“出去轉轉,”餘景拍拍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安撫道,“你的腿都好了,還纏著我呢?”
過於平常的語氣反而不太正常,連珩並未鬆手:“我跟你一起去。”
餘景輕輕歎了口氣:“小珩,我是一個成年人,你讓我靜一靜,好嗎?”
連珩最終還是鬆了手。
餘景垂著眸,轉身離開。
隻是沒走幾步,連珩又追上來。
他拉過餘景的手腕,在掌心裡放下一個紅繩鈴鐺。
“保平安的,這次彆弄丟了。”-
餘景的機票在下午三點,他捐完衣服就收拾收拾去了機場。
行李沒帶多少,一個雙肩背包都沒裝滿。
輕裝上陣,走得了無牽掛。
等待的時間,他拿出連珩給他的那個鈴鐺。
不是很新,像是連珩車鑰匙上的,晃起來時鈴聲不太清脆,又不像。
正糾結著,麵前突然站定了一個人影。
餘景一臉茫然地抬頭,對上祁炎的目光。
分明是人聲嘈雜的機場,在這一刻卻安靜得如同隻有他們兩人,落針可聞。
祁炎麵容憔悴,這段時間瘦了不少。
前額的碎發淩亂,未經打理,有些遮眼。
餘景動了動唇,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祁炎也並未多言,隻是坐在他的身側,簡單解釋道:“手機提醒我你買了今天下午的機票。”
他們曾一同生活,親密無間,手機裡保存著彼此的身份信息,就像粘稠的膠水,即便撕扯得如何慘烈,也會有絲絲縷縷的粘液散落,在未來的某一時刻提醒著他們過去如何如何。
這是第一滴。
“我不會打擾你,”祁炎啞著聲說,“阿景,我想在你身邊呆一會兒。”
餘景沒有反應,等同於默許了祁炎的舉動。
他們並肩坐著,在沒有任何護欄的矮台上,周圍人群或來或往,都腳步或急或緩。
直到登機的廣播響起,餘景起身走向登機口。
祁炎跟他一起,如影隨形。
一小時的航程,餘景去了一個海邊度假小島。
他在房間內放好行李,正好趁著晚上出去吹吹海風。
祁炎像在走廊上等他,餘景出去他也跟著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保持著半米遠的距離。
終於,餘景踩上沙灘,回了頭。
“阿炎,”他輕聲問,“其實你不喜歡和我回家吧?”
祁炎靠近一些,走在他的身側:“嗯。”
“也很介意我沒有告訴我同事你的存在?”
“嗯。”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好像也沒有什麼撒謊的必要了。
他們第二次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坦誠相待。
餘景低著頭,踢了腳粗糙的沙礫:“那你為什麼不說啊?”
祁炎沉默片刻,道:“不敢說。”
餘景拋下父母和他離開的那一瞬間,好像全世界都可以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對祁炎指指點點。
餘景的錯是對,祁炎的對是錯。
他應該感恩戴德痛哭流涕,應該永誌不忘銘諸五內,應該永遠匍匐以最低姿態示人,因為他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禍首。
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一二?
他不配。
“對不起,”餘景停下腳步,輕聲道,“我爸媽那樣對你,我不應該強迫你跟我回去,我也沒能給你足夠的安全感,才讓你覺得在這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無依無靠。”
祁炎眼眶發紅,喉結上下滾動,吞下哽咽。
晚風吹開餘景眉前的碎發,露出一小片光潔的額頭。
他的眉眼精致,說話時語氣溫柔,就像對待自己的學生一樣,也像極了十八歲的餘景。
“你不要針對菜楚楚,不要乾傻事,公司正在上升期,你的員工都需要你。”
“也試著放寬心態,看清自己的內心,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餘景說完笑了笑,轉身麵向一望無垠的大海。
夜幕降臨,最後一絲光亮被海平麵吞沒,隻留下一片深藍的寂靜,以及看不見的暗流湧動。
祁炎回房後一直反複去想餘景和他說的話。
想著想著,總覺得不太對。
他出了房間,猶豫片刻,叩了叩餘景的房間。
屋裡並未有人應答。
“阿景?阿景?”
他開始拍門,呼喊聲逐漸焦躁。
有安保人員上前詢問,在了解情況後立刻下樓去拿門卡。
房門打開,裡麵空無一人。
餘景的身份證正麵朝上擺放在桌子上,旁邊是一張B超照片。
而照片上麵則壓著一個小巧的紅色布袋。
布袋裡麵裝了一把為嬰兒準備的銀色長命鎖。
第47章
今年過了十月份,祁炎就三十歲了。
他這短暫又曲折的一生裡,有一半都是被暴力遮掩,隱匿於黑暗中的。
父親酗酒,喜怒不定,變相的促使了母親的冷淡,也基本毀掉了祁炎的整個童年。
他習慣了毫無預兆的毒打,也嘗試著去和現實妥協。
他太弱了,大腿沒他老子胳膊粗。
可能上一秒還正常的喝水吃飯,下一秒滾燙的開水就直接潑在他的臉上。
都是他爸的正常操作。
母親護過他,但沒有幾次。
因為每次爆發爭吵之後都會上升為更加嚴重的毆打。
“反抗”比問題本身更加嚴重,一旦做出類似舉動,那矛盾本身就會直接轉移為“你竟然還敢還手?”
時間久了,祁炎明白了其中的規律:有時保持沉默可能會避免更多爭執。
再後來,祁炎年紀大了,要吃要喝還要上學。
母親不得不離家工作,很長時間才回來一趟。
她會給祁炎一點錢,然後很快就離開。
那點錢不夠祁炎生活,但他從沒開過口。
祁炎很怕自己媽媽在某天就不回來了,所以他儘量讓自己乖一點,好養活一點。
隻是在自己媽媽麵前,他卻又依舊保持沉默,像是無所謂一般,拿了錢應聲好,不央求也不挽留。
他的成績中遊偏下,平時上課不聽作業不寫,考試全靠一點小聰明勉強維持。
日子混一天是一天,本以為自己會和大部分同學一樣,好點的高考後上個大專,差點的直接輟學打工,反正就這樣留在B市,一眼望到頭的未來。
可他遇見了餘景。
十五歲的餘景五官精致,斯斯文文,不僅家境殷實,有父母的疼愛,而且成績優異,深得老師的喜歡。
這簡直就是教科書上走下來的好孩子,祁炎沒接觸過,也特彆感興趣。
當然,和錢也有些脫不開的關係。
餘景的零用錢很多,偶爾買一買文具,根本花不了多少。
祁炎第一次從他手裡拿走了一百塊錢,嘗到了甜頭,之後更喜歡往餘景身邊跑。
他喜歡逗他,偶爾說一句不著四六的下流話。
高中男生那點兒喜歡討論的汙糟事,跟永遠傳不到餘景耳朵裡似的,哪有那麼矜貴。
於是餘景很快漲紅了臉,跟個小紅氣球似的,氣急敗壞,憋著快要爆炸。
餘景這樣會讓祁炎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似乎自己在某一方麵要勝過對方一點。
這點優越感似乎能補平他金錢的缺失,能暫時讓祁炎忘掉餘景給他錢時那幾秒鐘的尷尬。
他們的相處非常愉快,比表麵看著和諧許多。
直到事情朝著不受控的方向發展,祁炎發現自己對餘景抱有一些不太正當的念頭。
發現的原因是餘景身邊的一個小屁孩。
矮、瘦、小,看著跟他小時候一樣弱雞。
然而不同的是,對方和餘景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有些正常的父母正常的家庭,穿著的校服似乎都比祁炎的要乾淨一些,他也有錢,拿到祁炎麵前,讓他離餘景遠一點。
那些錢數額不小,驚得祁炎身後的小弟發出一聲驚歎。
按理說祁炎應該收下那些錢,再把這些話當耳旁風。
他無賴慣了,滿嘴的屁話沒幾句真,有錢不要王八蛋,都送到臉上了,那肯定——
“小屁孩,”祁炎微微躬身,用一種格外輕佻毫不尊重的語氣對他說,“這點錢你糊弄鬼呢?我看不上。”
事後,祁炎的小弟從萬分遺憾到感慨萬千,稱讚祁炎不拘泥於眼前的蠅頭小利,目光長遠,是他們這種胸無大誌的人沒法比的。
祁炎知道他們的意思,無非就是抬價,要更多。
這不是個壞主意,畢竟那小屁孩看著真的非常有錢。
可比較愧疚的是,祁炎拒絕時並沒有這麼想。
他甚至根本沒往錢上麵想,就隻是覺得憑什麼?
憑什麼我就不能和餘景走得近?
憑什麼我就該離開?
你是什麼東西?
有幾個臭錢了不起?
他像一個大眾且扁平的臭蟲角色,在窮民窟裡發出這樣仇富的聲音。
他憤怒,他不甘。
他一身的灰塵,隻不過被輕輕碰了一下,就能敏感地抖落出名為“尊嚴”的滿地狼藉。
他像大鬨天宮的孫悟空,一氣之下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是不讓他靠近餘景嗎?不是覺得他不配他不行嗎?
他還偏偏就要讓所有人失望。
“你喜歡女生嗎?”
祁炎的一句話問的餘景當場愣在原地。
這個反應在他的預料之中,祁炎繼續逼問:“不喜歡吧?”
餘景落荒而逃。
祁炎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一個能讓所有人震驚,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秘密。
他決定喜歡餘景。
高二結束的暑假,祁炎媽媽沒有再回來過。
他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餘景身上,哪怕對方害怕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躲著他。
祁炎很生氣。
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任人欺辱的孩子,他爸還想打他罵他,他一耳光就能讓對方徹底安靜。
祁炎可怕地發現,自己成了當年的父親。
他抽煙喝酒,喜怒無常。
揚手對著弱者,暴戾、恐怖。
他被自己嚇到了,跌坐回凳子上,逃似的離開那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他一身冷汗,和餘景撞了個正著。
兩人對視不過一瞬,祁炎就率先瞥開目光。
他太狼狽了,像條戰敗的惡犬。
可餘景攙住了他。
“祁炎,你最近怎麼沒來上課?”
祁炎大力甩開餘景的手臂。
“你他媽是誰?憑什麼管我的事?滾!都滾!”
他按著痛了很久的胃,跌跌撞撞往外跑。
餘景追上來,固執地挽住他的手臂,祁炎甩開,他再挽住。
重複的動作,一直一直,像路邊每隔十米的梧桐樹,永無止儘。
終於,祁炎忍不住問:“你想乾什麼?餘景!你想乾什麼?!”
餘景雙眼通紅,說話時聲音帶著哭腔:“祁炎,我希望你好。”
他怎麼好?
他快爛透了。
祁炎把餘景拽進小巷,將人按在斑駁的紅磚牆上咬上他溫熱的唇。
陰影裡,餘景從最開始的震驚、不知所措,到之後的抗拒、極力推搡。
他淚流滿麵,被勾住舌尖堵上呼吸。
最終體力不支,隻能繃緊手背,手指緊緊攥著祁炎的衣擺。
漫長的蹂/躪終於結束,餘景的嘴唇殷紅,泛著水光。
他閉著眼,不想看祁炎。
祁炎捧著他的臉,吻掉他睫毛上掛著的水珠。
“我媽兩個月沒回來了,她不要我了。”
祁炎輕聲說著,像哄孩子似的,在睡前說著童話故事。
“阿景,我就剩你了。”-
“阿景……”
祁炎握著那一串長命鎖,慌亂地跑去酒店前台。
調取監控的同時立刻報警,正拿著手機簡述事件經過,卻聽有人進了酒店大廳,說著剛聽來的八卦新聞。
“什麼?”祁炎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臂,“你剛才說、說什麼?”
“啊?!”那人嚇了一跳,見祁炎表情嚴肅,便轉身指了個方向,“海邊剛撈上來一個人,大晚上的,像是想不開的。”
祁炎雙腿一軟,差點直接跪在地上。
那人“哎喲”一聲,扶了一把祁炎,問道:“你認識他?快去看看吧,就在海邊沒多遠,那一塊兒聚了不少人,應該能找得到——”
祁炎渾身發顫,用力推開酒店大門,朝著不遠處的海邊跑去。
他許久沒這樣快速的跑步了,沒控製好呼吸,淩亂而又急促。
救護車的長鳴響徹夜晚,如催命的鬼符般縈繞在祁炎耳邊。
“阿景……阿景……”
長命鎖硌著掌心,祁炎按住心口,隻覺得那裡疼得快要喘不過氣。
“死人咯。”
他聽見幾句閒話。
“胡扯,沒死掉。”
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忽明忽暗。
“真死了,救上來都沒反應。”
“可惜的嘞,看著好年輕。”
終於,祁炎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弓著身,整個人伏下去,手裡還死死攥著那個長命鎖,握拳抵在前額,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嘶鳴。
像哭,可是又像是憤怒。
許久,他用儘全力,把那個長命鎖狠狠砸在地上,銀飾碰撞,“叮啷”一聲滾出去老遠。
眼淚掉下來幾滴,浸潤深色的瀝青路麵,祁炎用手撐了一下地,勉強站起身來,繼續跌跌撞撞地朝著事發地走去。
熟悉的感覺讓他想起曾經,高三的暑假,也是這樣,他就要失去餘景。
全世界都在阻攔他們,分開他們,祁炎這才發現,自己地力量是多麼渺小。
他見不得餘景,也得不到對方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卑躬屈膝去求連珩帶一句話,可得到的卻是嘲諷和侮辱。
祁炎本來隻是想和餘景定下學校,在未來四年和對方去同一個地方。
難不成餘景父母就這樣把他關一輩子?
那不可能。
他們有大把的時間,沒必要非得爭一時的意氣。
可連珩的一番話卻直接讓他改變了想法。
他從心底萌生出一個陰暗的想法,他要把餘景從這些人的身邊帶離。
最後也成功了。
那一晚,祁炎站在樓下,一把接住跳下來的餘景。
他就這麼抱著對方,像偷了件心愛的寶貝,壓根舍不得放下。
餘景摟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側頸。
悶著聲,隨便祁炎帶他去任何地方。
“阿景,我真開心。”
祁炎笑著、喘著,感覺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聽見餘景大口大口地呼吸,重重吸著鼻涕。
還聽見餘景說:“我也是。”
他們終於離開了這個地方,要去奔赴更好的未來。
祁炎以為餘景和自己一樣,高興到呼吸不暢。
可很多年之後,祁炎才反應過來,或許那時候的餘景並沒有在笑。
他隻是哭泣。
第48章
餘景沒想過自己還能走出那片大海。
也沒想著睜開眼睛還能看見這樣明亮的燈光。
連珩不顧渾身濕透,握著他的手。
俯身在餘景耳邊絮絮叨叨說著什麼,餘景也沒聽懂。
所有聲音仿佛都隔了一層水膜,救護車的鳴笛聲首當其衝,接著就是自己悶在吸氧麵罩裡的呼吸,以及車廂內測量儀器“滴滴滴”如鐘擺一般的提示音。
他被救下來了。
是連珩救了他。
餘景盯著那一處光亮,直到眼角溢出溫熱的淚。
他閉上眼睛,眼淚在冰冷的皮膚上火辣辣地劃過去一道。
如割似切,生疼生疼-
餘景進了醫院後就穩定了下來,再加上第一時間獲得了正確急救,所以並沒有出什麼太大的意外。
很快,他被安排進了普通病房,觀察一夜沒什麼問題,明早就可以出院。
所有人的心都放下來了。
到但連珩沒有。
他依舊穿著那一身還在滴水的衣服,像一隻忠誠的小狗,就這麼守在床邊一步也不肯走。
因為一些鎮定藥劑,餘景睡得很香。
旁邊病床的大姐看不下去,好心讓連珩去換件衣服,連珩跟沒聽見似的,也不搭理。
這麼大塊頭硬生生地杵在那兒,跟得了癔症似的,看著都有點害怕,無法,隻好叫來了護士,想看著怎麼處理。
護士歎了口氣,小聲解釋幾句,那位大姐也就不再吭聲。
可這樣下去用不是辦法,醫院開了冷氣,即便在夏末,這麼濕著站上一夜也估摸著會受寒生病。
護士抱來了一身病號服讓他先換上,連珩慢半拍地應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去衛生間,就這麼把床簾拉上,暫時換下了濕淋淋的衣服。
餘景還在睡,可能是累極了,轉進病房後就沒睜開過眼。
連珩不敢打擾他,更不敢離開,他怕這人一旦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又會去做什麼出格的事。
濕透了的衣服扔在盆裡,還有餘景的。
連珩從他的褲兜裡摸出自己中午交給他的鈴鐺,裡麵的追蹤器被水泡過依舊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經周老板的提醒,連珩多長了個心眼。
不過也是因為今天白天餘景的行為太過反常,他隱約猜測也十有八九。
隻是太快了,連珩以為有祁炎在,最起碼得等上一天。
不過就是洗了個澡的功夫,連珩擦這頭發出來,就發現餘景的位置已經顯示不在酒店了。
海水濕滑無比,他差點沒抓住餘景。
差點就——
連珩睫毛一顫,垂眸看向床上安睡的餘景。
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到底還是抓住那隻蒼白的手,心疼地弓起了腰-
餘景睡得很熟,沒有做夢。
再睜眼時是被消毒水的味道給熏醒的。
早上七點出頭,做清潔的阿姨已經開始挨個病房打掃房間。
餘景躺在床上同她對視,獲得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後看著阿姨繼續忙活隔壁病床。
他淺淺環視了一下周圍,沒人在。
還好沒人在。
死都沒死掉,還不夠丟人的。
餘景做下決定後就選了地方買了機票,沒給自己留胡思亂想的時間。
可卻沒有想到祁炎竟然出現在他麵前。
海灘邊的一番談話算是耽誤了一點兒時間,不過還好,交代了一點遺言,也算是走得安心。
隻是他有點擔心會不會給祁炎留下什麼心理陰影,但這事兒也沒法避免,他原諒不了祁炎,卻又沒法真的恨他。
他這一生過得實在是非常失敗,把身邊的人都數了一通,最該怨的就是自己。
左右沒什麼好留戀的,不如安靜離開一了百了。
不然太難了,他也太累了。
溺水前的記憶還十分清晰,海水漫過腰腹、胸腔、咽喉,水壓緩慢增加,窒息感如影隨形。
餘景非常平靜,任溫柔的海浪將他衝倒、淹沒。
本來到這裡就該結束了。
可當他聽見連珩的聲音,發現對方竟然就在身邊時,突如其來的恐慌瞬間亂了他的陣腳。
求生的本能讓餘景立刻放棄了死亡,他太害怕了,怕自己稀巴爛的人生再牽扯到連珩。
好在事情沒有變的更糟。
連珩在幾分鐘後拎著早飯回來。
他穿著一身藍白病號服,因為熬了一夜臉色蠟黃,眼眶卻紅得嚇人,被頭頂上的大燈一照,仿佛一件新鮮帶泥剛出土的文物,比餘景更像個病號。
約莫是看見餘景醒了,連珩的動作頓了頓,也沒說些什麼,就這麼走到床邊,把早飯放在了床頭櫃上。
想起昨晚自己的所作所為,餘景多少有點覺得丟臉。
隻是他剛醒,眼下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兩人一站一趟,這麼保持著沉默,還挺尷尬。
片刻後,連珩從塑料袋裡扒拉出一個雞蛋開始剝。
餘景撐著手臂坐起了身,還剩下半個蛋殼的白煮蛋就遞到了他的麵前。
餘景:“……”
他接過來,小小咬了一口。
“小珩。”
“嗯。”
餘景咽下一點蛋白,話在這裡又卡了殼。
雖然連珩臉上沒什麼表情,也沒有說話甚至任何表達。
可不知道為什麼,餘景覺得他正在生氣,而且生的還是很嚴重的氣。
其實這也好理解,兩人換一換,連珩要是這樣餘景也得生氣。
隻是那時人都死了,還有什麼氣可生。
就怕沒死掉,還得麵對更糟糕的爛攤子。
比如現在。
近八點,醫生日常組團查房。
在餘景這床時負責的醫生說是“溺水”。
餘景低著頭,耳根子瞬間就燒了起來。
不知是刻意避開,又或者是真不知情,為首的醫生隻是問了問簡單的身體狀況,並告知沒有其他問題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
臨走時還掃了眼連珩的病號服,以為他是彆床亂跑的病人。
餘景忍不住問:“你還好嗎?”
連珩戳開一杯豆漿,遞到餘景麵前:“嗯。”
這是真的生氣了。
餘景一手拿著雞蛋,一手握著豆漿,抿了抿唇,心裡七上八下的,根本吃不下去。
然而隨後,連珩淺淺歎了口氣:“吃點飯,你的臉色很不好。”
餘景像被噎了一下:“你也不怎麼樣。”
“嗯,”連珩也給自己戳了杯豆漿,“都吃一點。”
餘景乖乖吃了一個雞蛋,又接過連珩遞來的包子。
他做錯了事,所以格外聽話。
連珩簡單收拾了一下垃圾,他送去快洗的衣服就送來了。
床簾拉上,兩人各換各的衣服。
餘景摸了下褲子口袋,頓了頓,又急忙去摸另一個。
兩邊都是空的。
他急急地轉身看向連珩,對方攤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個紅繩鈴鐺。
“如果我沒去撿,是不是又弄丟了。”
是話裡有話,又或者是餘景多心,這些都不得而知。
他隻是垂下目光,手指搭在褲縫,微微蜷起。
到底是不敢再伸手去拿。
“對不起。”餘景輕聲說。
“不用道歉,”連珩撿起餘景手腕,把那顆鈴鐺重新放在他的手心,“這裡麵有追蹤器,但你能不能一直帶著?”
餘景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後又似乎豁然開朗。
他的手指捏住鈴鐺,小幅度轉動著左右看看:“你一路跟來的嗎?”
連珩把病號服疊好放在床尾:“嗯。”
餘景沒再說什麼。
兩人在早上辦理了出院手續,又回到原來的酒店想拿回身份證。
他的房還沒有退,桌子上隻剩下了那張B超照片,長命鎖和身份證都不見了。
餘景把那張照片收起來:“走吧。”
沒了身份證還可以用電子的,連珩火速訂好了回B市的機票,恨不得瞬移回家,把餘景關起來不給出門。
隻是想歸這麼想,距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餘景說想去海邊看看。
連珩:“……”
他不想再泡第二次海水了。
看出連珩的猶豫,餘景笑了笑:“我發誓,隻是看看。”
決心赴死是一件需要一鼓作氣才能完成的事,昨晚他走向靜謐的大海已經花費掉近期積攢的所有勇氣。
再而衰三而竭,更何況身邊還有連珩寸步不離,他還真沒什麼再次去死的機會。
一想到結束自己的生命可能還要再搭一個,餘景想死都不敢死了。
說到做到,再次回到海邊時,餘景隔著一整片沙灘,把手搭在路邊的欄杆上,往遠處眺望蔚藍的大海。
粗糙的鐵欄杆生了鏽,微微磨著他的指腹。
海風吹來,水麵波光粼粼,閃著眼睛。
夏末初秋,陽光遠沒有前幾個月那般毒辣,遊客們三五成群,玩沙玩水,都笑得非常開心。
餘景看了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隨後轉過身:“走吧。”
他沒有問祁炎相關,以後也不會再問了。
過去的那些就交代在這吧,父母、祁炎、十八歲的自己、十幾年的陪伴。
就當他死過一次。
全都埋進海裡-
回到B市後,餘景被連珩帶回了家。
一路的低氣壓讓他連氣都不敢吱一聲,連珩去哪他就跟著,跟著跟著就跟回來了。
特彆順理成章。
“嘭”一聲,房門關上。
聲音有點大,餘景嚇了一跳,剛想回頭看看連珩是不是終於開始生氣,卻沒想到這個頭還沒轉過去,連珩就這麼從身後一把抱住了他。
雙臂勒在腰間,一開始非常用力。
餘景的手覆蓋在那一隻青筋突起的手臂上,那股力道才慢慢卸了下來。
將近有兩分鐘的時間,誰也沒說話。
許久,餘景聽見一聲細微的抽噎。
像極了感冒時鼻腔發出的急促呼吸。
他想轉頭,卻被連珩用額頭抵住,輕輕貼在了耳後。
皮膚相接處,能感受到溫熱的濕潤。
餘景停了片刻,微微歎了口氣,抬手摸摸連珩的頭發。
“彆哭。”
第49章
餘景沒想到連珩會哭。
他做的最壞的打算,是連珩生起氣來發神經病,又開始跟他上演友情愛情二選一的戲碼。
而他也想好了,真要那樣他就跟連珩大吵一架,彼此都痛痛快快發泄點戾氣出來,即便是上了手,那也什麼。
畢竟連珩不會真把他往死裡打。
應該不會。
但餘景沒想過連珩掉眼淚應該怎麼辦。
因為這種行為隻能安在他記憶中那個十幾歲的小弟弟頭上,至於現在的連珩,不像是個會哭的人。
可事情擺在眼前,現在的連珩就是哭了。
背後的擁抱看不清麵容,餘景被那一片濕潤打得猝不及防,也隻能抬手摸一摸對方的頭發。
“餘景,”連珩咬著牙,像是恨不得從餘景脖頸上扯下一塊肉來,“你竟然真敢去死。”
他的輾轉反側求之不得,祁炎不屑一顧棄如敝履。
餘景更甚,竟然要毀了自己。
餘景心下複雜,微微歎息:“小珩…嘶!”
連珩偏頭,一口咬在了餘景的側頸,嘴上的力道有些重了,舌尖能舔到鐵鏽腥味。
“你這條命是我救回來的,以後就是我的了。”
餘景捂住自己的頸脖,艱難地半側著身子,對上連珩的目光。
有些許的震驚,還帶著點不解。
連珩把手鬆開,就像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一樣,踢了鞋子頭也不回地走去衛生間“嘭”一聲把門關上。
餘景站在玄關無語片刻,手還蓋在脖子上,又咬著後槽牙摸了摸。
好像真破了皮。
不過連珩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初那一會兒發泄完了,就隻剩下源源不斷的後怕。
餘景這幾天都沒外出,連珩跟他一起,像個無業遊民似的,也在家守著。
兩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大眼瞪小眼,瞪得餘景開始煩了,並起三指把能發的毒誓都從腦袋裡翻出來發了個遍,連珩依舊無動於衷。
其實餘景能理解連珩的後怕,但他又明白這樣耽誤下去也的確沒有必要。
去死是需要勇氣的,中途打斷是會害怕的。
他回到B市後這麼一天一天拖下去,其實也就沒那麼想死了。
雖然前幾天還挺迷茫,不知道該做什麼,整天在房間裡發呆。
但後來餘景給自己找了點事做,也是之前沒做完的事情——清點自己的財產。
他的名下有房產、有儲蓄、有祁炎公司的股份。
兩人共同生活這麼多年,財產跟藤蔓似的互相糾纏在一起,都得花時間一一清理變現。
甚至於在餘景租的房子裡,還留著祁炎買給他的那個紅木小盒,他當時怎麼都狠不下心丟掉,乾脆就放在那裡,想等著自己死了,自然會有人收拾。
結果現在沒死掉,還得親自過去整理。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證。
餘景的身份證應該在祁炎那裡,這些天過去了,對方跟死了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
雖然他那短命的手機被摳掉手機卡後扔在海邊某個不知名的垃圾桶裡,回到B市之後又辦了新卡,換了新手機,沒通知任何人,包括祁炎。
但隻要祁炎想聯係,連珩這邊也是能摸到的,怎麼都不會一聲不吭。
所以很明顯,祁炎在躲他。
這一猜測在餘景鼓足勇氣給對方打電話卻無人接聽後得到了驗證。
沒辦法,找不回來那就補辦。
餘景去了趟派出所,結果在拍照環節因為頭發遮耳又遮眉,屢屢不合格。
機器閃爍紅光,提醒他這幾個月活得像個野人。
餘景一氣之下直接修了短發,托尼小哥看他拉著一臉死了老婆的苦瓜相,還貼心地同他聊天,告訴他“從頭開始,順順利利”。
嘴甜的人永遠不缺財運,餘景付錢時給他湊了個整。
補辦完身份證後時間還早,餘景等車時給自己列了個清單,發現自己屁股後麵跟著一大堆的破事。
今天下午約莫著隻能乾一件。
他決定先把租的房子退掉,如果時間還早就去學校看看徐楊。
至於租新房,就再說吧。
他出門前和連珩達成一致,回歸自由的前提是暫時住在連珩家。
雖然有些忍辱負重,但也算是靈活變通。
連珩的工作不允許他在這樣耗下去,餘景也不想對方和自己一樣變成無業遊民。
再者,他身邊或許也應該有一個人陪著,不然房間太安靜就會想太多-
餘景去了趟租的房間,裡麵能扔的能捐的基本上都被他處理掉了。
隻是原本擱在臥室桌子上的紅木盒子不見了,找了一圈也沒找到。
找原來的房東查了監控,祁炎曾經在兩天前來過。
對方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站了許久,最後隻帶走了那一個紅木盒子。
時隔兩天,餘景又站在同樣的地方。
他和祁炎總是這樣,一個人總要晚另一個人一些時間。
晚就晚了吧,還非得讓他知道。
鬨心-
離開房間後,餘景去了趟一中。
現在正是下午放學的時候,天將黑不黑,剛好可以帶徐楊吃頓晚飯,順便問一問班裡學生的學習情況。
在學生升高三時辭職是意見中很不負責的行為,餘景當時主要是怕自己的事情影響到孩子,所以兩者取其輕。
就是不知道取沒取對。
對於餘景的突然造訪,徐楊很是驚喜。
他身邊還跟著幾個同學,看見餘景後一窩蜂都圍了上來。
小男孩精力旺盛,五六張嘴一起在那餘老師長餘老師短。
餘景找了附近一家小餐館,聽他們七嘴八舌說著開學後班裡發生的瑣事。
班主任被生物老師接手了,每天早上卡點堵他們遲到。
晚自習還會巡查,看到睡覺的就直接大巴掌把人拍醒,一點都沒餘景溫柔。
誰誰的成績退步了,誰誰開始擺爛了。
甚至誰和誰開始談戀愛了,老師都知道,但是沒人棒打鴛鴦。
高三時期學生壓力大,心理也比較敏感,這時候老師基本都開始采取半放養的形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聽著這些雞飛狗跳的日常,餘景能感受到鮮活的生命在眼前跳動。
像是橘色的火焰,發出明媚而溫暖的光,和那次吞沒他的海水是一對完完全全的反義詞。
活著吧,他仿佛聽見心底湧出一個聲音來。
好好活著吧-
晚間的大課間沒多少時間,一群小屁孩吃完飯就趕緊往教室裡趕。
餘景把他們送進學校門口,正準備離開時,卻意外被人叫住了。
“餘老師!”那人繞開人群走到他的麵前,驚喜道,“我看著就像你。”
餘景愣愣,隨即笑了:“小記老師。”
這是他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以前還被迫去和連珩相了個親。
“開學聽說你離職了,這麼突然,大家還想著請你吃個散夥飯呢,之後卻怎麼都聯係不到你。”
小記老師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頸間的貼布上:“餘老師,你脖子怎麼了?”
餘景臉上笑容一僵,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脖頸:“被……狗咬的。”
小記老師驚訝道:“餘老師你還養狗呢?”
餘景心虛地“嗯”了一聲:“剛養的。”
他們的交流和以往一樣正常,有說有笑。
或許是有些人不怎麼上網,不知道他出櫃。
又或許是那根本就不算什麼,沒人在意。
“最近忙嗎?周末一起聚一聚?”
餘景動了動唇,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那行,到時候微信聯係,”小記老師衝他揮揮手,“我先去班裡了。”
餘景停在原地,看著小記老師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下感慨。
他突然發現自己和這個社會的聯係除了祁炎還有很多很多。
以前怎麼就沒發現?
可能是被豬油糊了眼。
他一邊走著,一邊琢磨。
最後想出個結果,無非就是有點為了愛情失去自我。
他永遠都在遷就祁炎,按著祁炎的生活作息來調整自己的。
因為祁炎比他辛苦,掙得錢比他要多,又或者是他比祁炎要更愛一點,所以心甘情願。
祁炎休息,他一定是陪著祁炎的。
祁炎工作,他才能有自己的社交。
可在同事間,為了避免閒言碎語,他又不能公開自己的性向,所以會下意識避開私下裡的深交,隻是簡單維持著表麵和諧。
但以現在社會的包容度,真正的朋友也不會在意那些。
如果時光倒流,回到最初。
他和祁炎不一定會落到現在這個局麵。
他會避開父母與祁炎的會麵,會不遮掩自己愛人的存在。
不,他甚至不會回到B市。
站在結局回頭看走過的路,即使過程蜿蜒曲折,可每一步都有它存在的意義。
可能稍有一步出錯,通往的就是另一個結局。
再轉身,往前看。
未來平坦如鏡,能夠承載任何軌跡。
無論是筆直前行,又或者歪七扭八,都不失為一種獨一無二的道路。
畢竟麵朝哪裡,哪裡就是前方-
晚上七點,餘景在小區樓下買包子。
小記老師正同他商量著周末在哪聚餐,要不要吃完飯再去唱K。
餘景表示都可以,地方他定,希望大家玩得開心。
小記老師表示這怎麼行,沒見過散夥飯還要散夥本人請的。
餘景笑了。
定些吃飯的時間,餘景計劃好的在事情又得往後推推。
其中房子變現還好說,因為房產證上隻寫了餘景一個人的名字,隻是公司股份這邊就要難一點,到時候肯定要和祁炎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餘景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有沒有那種寵辱不驚的心境。
回了家,連珩還沒回來。
這個點沒回來,今晚大概率就不回來了。
也行,落個清淨。
電飯煲裡溫著中午就煮好的粥,餘景盛了一碗,剛好就著包子吃。
他點開祁炎的微信,聊天記錄全都清除掉了。
沒了也好,省得看到了又覺得難過。
正糾結著要不要把買房的事告訴對方一聲,連珩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
餘景一邊喝粥,一邊接聽。
話筒貼上耳朵,一個“喂”字還沒說出口,就聽那邊那邊聲音急促,帶著喘息。
“快來二中,餘安要跳樓。”
第50章
瓷勺摔落在地,“叮啷”一聲,還沾著零星的粥。
急促的幾聲腳步,房門打開又重重落下。
“嘭——”
室內的燈還沒關,一切恢複平靜。
二中距連珩家不遠,餘景跑到時候校門外已經拉起了警戒線。
他撥開人群擠到最前麵,想越過警戒線時被警察攔住。
“我、我是——”
話音未落,警戒線倏地被人抬起來,連珩從人群中擠出來,握住餘景手臂把人帶了進去。
他穿著深藍色的警服,肩背上扣著背帶式腰帶。
餘景差點沒認出來對方,被拽著跑了兩步才發現是連珩。
“安安想見你。”
餘景咽了口唾沫,隻覺得像吞了團刀片,劃得生疼。
他喘著粗氣,連話都說不全乎:“他怎麼……”
怎麼想要見我?
說實話,餘景和自己這個親弟弟其實不怎麼親。
他們基本沒有一起生活過,即便每次回家,餘安也不怎麼和他說話。
最開始,餘景還試圖和對方搞好關係。
隻是餘安似乎對餘景格外排斥,寧願黏著連珩也不想搭理自己親哥。
久而久之,遠近親疏就這樣大致定了下來。
所以,餘安怎麼會找自己?
在結束自己生命之前,想看一眼哥哥?
應該不是吧?
從校門到教學樓有一段距離,連珩邊走邊說,大致把一些餘景不知道的事情簡單闡述一遍。
“餘安沒考上一中,最近學習壓力很大,叔叔阿姨一直都很強勢,所以……”
餘景其實也都能想到。
這些事情曾經也同樣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隻是這麼多年了,依舊沒變嗎?
餘景死死咬著後槽牙,被連珩帶進了教學樓。
隻是進了樓梯間,餘景就聽見了餘母淒厲的哭聲,仿佛是壓著天靈蓋,從樓梯井上傳下來。
他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腳步稍頓,惹得連珩回頭:“餘景?”
餘景回過神來,連忙跟上。
頂樓天台,樓梯入口處都守著大量警察。
餘景剛想出去,卻被連珩一把握住手腕,又拉回自己身邊。
他不顧身邊尚且還有全副武裝的同事,雙手一左一右箍住餘景的腦袋,俯身下來,幾乎抵著鼻尖,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瞳。
“餘景,是我救了你。”
連珩聲音很沉,在他耳朵裡塞進去一個藍牙耳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餘景心上一驚,隨即反應過來。
他抬手按在連珩的小臂上,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
“放心吧。”
既然回來了,就不會再走回原來的老路。
即便要走,也不會選擇在這樣萬眾矚目的場合。
餘景深深吸了口氣,走進天台。
高層的風很大。
一米多高的護欄外用鐵絲網圍了一圈,即便如此,也被餘安找到了一處破損。
他雙手抓著搖搖欲墜的鐵絲網,跨坐在那一處破損缺口處的欄杆上,一半身體在裡麵,另一半身體懸在外麵,像一片輕飄飄的紙,稍微吹一陣風都能跌落下去。
餘景隻是看了一眼就覺得頭暈目眩。
餘母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拽著餘景衣服往前,一邊哭喊著:“哥哥來了,安安,哥哥來了。”
餘父也顫巍巍地朝他走來幾步,雖然不似餘母那樣情緒崩潰,但麵色煞白,看起來也沒好到哪去。
“快,快勸勸他!”
餘景心裡感到了一絲絲的嘲諷,真是病急了亂投醫,讓自己去勸餘安,還不如讓連珩去勸。
他哪知道怎麼勸?!
然而,被推著又到了最前邊,餘景還是調整好呼吸,喊了一聲餘安的名字。
幾乎是同時,情緒一直非常穩定的餘安直接站了起來。
他踩的欄杆下麵隻是寬度不到兩分米的水泥砌牆,被風吹得簌簌掉著牆皮。
一時間周圍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餘母甚至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不要!”餘景下意識伸出手,“餘安,你先——”
“都怪你!”餘安突然對著餘景大聲吼道,“全部都怪你!”
餘景愣在原地,不明白這矛頭怎麼就轉向了自己。
“都怪你考上了一中!為什麼你考上了我就一定也要上!大家都喜歡你!我又不是你!”
這回不僅是餘景,就連連珩也愣住了。
“我就是學不會!我就是考不上!還打我!我現在就去死!”
餘安連哭帶嚎,氣得跺腳。
他滿臉是淚,轉身往樓下看去。
“餘安!!!”
餘景目眥欲裂,上前一步卻被對方厲聲喊停。
“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你想想爸爸媽媽,”餘景指向一邊的餘父餘母,“你想想他們啊!”
然而不提還好,一提餘安像是更激動了。
他也指著餘父,大聲哭訴著:“他打我,還讓我當著全班的麵做保證,保證我下次考第一。”
餘安掀起上衣,腰腹間隱約可見抽打所致的紅痕。
數道目光聚集在餘父身上,對方忍不住蹲下用手遮住雙眼。
“同學都笑話我!他們都笑我!說我是小屁孩,說我小矮子!”
餘景木訥地站在那裡,聽這個比自己小了十九歲的弟弟對自己的父母大聲控訴著。
餘安跳過了學前班,入學本就比平常孩子早一年,加上小學時又跳了一級,加起來就比正常學生小了兩歲,身體發育晚些都挺正常。
隻是這樣的差距所帶來的負麵影響,不應該是他這個年齡該承受的。
他相比於同齡人來說已經非常優秀了,又何必繼續揠苗助長,企圖培養一個天才出來呢?
餘景看向自己已經老去的父母。
他們同樣在痛哭。
餘安的注意力被天台的眾人所吸引,前來救援的消防員已經從六樓往上爬到了七樓邊緣。
隻是這成片的鐵絲網實在是有點礙事,想要把餘安推進去,還得繼續爬到那一處空缺處才行。
耳朵裡的耳機傳來連珩的聲音:“穩住情緒,繼續吸引注意力。”
餘景閉了閉眼,先定住自己的心神,然後對餘安道:“安安,你要相信我,就到哥哥這來,咱不回家了。”
此話一出,餘父餘母全都抬起頭來。
“你騙人!”餘安依舊警惕,“你就是想讓我下去,再把我交到他們手裡!”
餘景搖頭:“我知道你的心情,因為我以前跟你一樣。”
在學校,應該是品學兼優的。
在家裡,應該是聽話懂事的。
他從小就是“彆人家的孩子”,連珩媽媽經常用自己來對比連珩。
成績下降了,會挨打,用卷子打,打臉或者身上。
隻是餘景成績一直都很好,所以這種打挨得少罷了。
餘安怪餘景優秀,那餘景又應該怪誰?
他們隻不過都被一個殼子束縛住了手腳,怪就怪製造出那個殼子的人。
“你本來就比同齡人早上兩年的學,就算休息一年也是可以的。”
餘景緩慢朝餘安的方向伸出手去,也嘗試著往前走了一步。
“你信哥哥,我絕對不會把你交到他們手裡,你不是喜歡連珩哥哥嗎?我們兩個帶你玩一玩放鬆放鬆怎麼樣?”
餘安抬了眼,看著餘景身後的連珩。
連珩點了點頭:“安安,我給你做保證。”
歇斯底裡的哭聲逐漸轉變為抽噎。
餘安被餘景握住手掌,拉了下來。
那一瞬間,餘母衝了過去,一把抱住了餘安。
餘景被她撞得往後踉蹌幾步,連珩托住他的後腰,暫時穩住身形。
鐵絲網被立刻合攏,救援人員做著最後的收尾工作。
餘母一邊哭著,一邊往餘安身上不住地拍打。
罵他,怨他,說爸爸媽媽這麼愛他,他竟然想死,真是對不起任何人。
餘景麵無表情:“這是愛嗎?”
連珩毫不猶豫:“不是。”
餘景詫異地抬了下頭:“我以為你會猶豫一下。”
連珩微微歎了口氣,對上他的目光:“所以要騙小孩嗎?餘老師。”
小孩當然不能騙。
不然餘安真的會更想死。
餘景一捋袖子,二話不說從人堆裡把餘安扯出來。
餘母還拽著餘安的衣服,跪在地上轉了個麵向。
“餘景!你乾什麼?!”
餘景垂著目光:“餘安跟我走,這學不上了。”
他扯開餘母的手,拉著餘安就走。
連珩裝模作樣地去扶,實則把餘母給攔了下來。
“阿姨,這邊還得做些筆錄……”
餘安就這麼跌跌撞撞地被餘景拽上了警車,接著就直接被抱著送回了連珩家裡-
餘安哭累了,人暈乎乎的。
心裡緊繃著的弦突然鬆開,一下子就鬆弛了下來。
餘景剛看他睡著,連珩就回來了。
對方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朝門外一努嘴,麻煩都在下麵。
餘景讓連珩暫時守著餘安,自己下去看看。
餘父餘母正在單元樓下的大廳裡叫嚷,明顯隻是以為餘景在天台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哄人的。
“我會給餘安辦休學手續,到今年過年前,他都跟我一起。”
“你瘋了!”餘父指著餘景的鼻子,“你毀了自己,還想毀了你弟!”
“他才十歲,”餘景簡直不能理解,“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他就是不想上學嚇唬嚇唬我們,其實不會跳下去的!你這樣做隻會讓他嘗到甜頭,以後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威脅人!”
餘景搖了搖頭,覺得這根本無法溝通。
他轉身要走。
餘母拉住他的手臂:“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餘景再也忍不住,大聲吼道:“他都想死了!”
“他不會死的。”
“他會的。”
“不會的!”
餘母篤定的樣子讓餘景覺得可笑。
“你的孩子隻有餘安嗎?”
沒有得到回答,餘景真的笑出來了。
“可能你們早就不把我當兒子了吧。”
或許是餘景提到了自己,餘父有些不耐煩:“快讓餘安回家。”
“不可能的,”餘景就這麼和自己的父親對視,這麼多年第一次這樣明晃晃地拒絕,“你們真的想把他逼死?然後再生一個嗎?”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餘景偏過臉去。
他嘗到了血腥味,喉結一滾咽下去。
再抬頭,目光是從未有過的陌生。
餘景看著這對生他養他的父母,緩慢搖了搖頭。
“你們根本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對我,對餘安,都是可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