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也跟他一樣,孩子也不要家庭也不要,時不時出現在他麵前,來一出藕斷絲連。
畢竟隻要單身總有權利追求,餘景真是沒想到自己一把年紀還能這麼受歡迎。
“你怎麼還在這?”他摘下口罩,薄薄的眼皮發著紅。
祁炎似乎有些不悅,皺著眉:“阿景,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連珩父母等在門外,餘景怕祁炎鬨出什麼事端,便往走廊那頭走去,與對方一同停在樓梯間外的窗邊。
這是他們分手以來第一次心平氣和的談話,不摻和任何個人感情。
也就是從祁炎嘴裡,餘景第一次了解到了連珩的工作,以及這次的任務。
那個“不該惹的東西”,包括人,也包括物。
是餘景這樣平頭老板姓所接觸不到的東西,連珩接觸到了。
他甚至不計後果地追過去,跨境抓捕,以眼下稍顯慘烈的結局告終。
餘景心中隱約有了概念,卻依舊忍不住問:“是什麼?”
祁炎無聲地做了嘴型。
餘景一驚,抬手扶住了窗框。
怪不得是中彈。
那是最危險、最窮凶極惡的歹徒。
事業做到一定地步,往往就會接觸一些邊緣行為,祁炎沒碰過,但多多少少聽說過。
哪些場合裡的哪些人不能沾,那不是他們這種沒背景的人能擠得進的圈子。
祁炎沒那麼喪心病狂,也懂得明哲保身。
他不在乎連珩的死活,可餘景在他身邊,祁炎不能看著餘景因為連珩而把自己搭進去。
“我知道了,”餘景平靜下心緒,“你走吧。”
祁炎焦急道:“你知不知道這個醫院外麵有多少人盯著——”
“弄死我對他們沒好處。”餘景打斷對方的話,“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一點——”
他的話依舊沒有說完,被走廊那頭突然的哭泣給中斷了。
餘景立刻轉身離開,祁炎抓住他的手臂,被對方頭也不回地甩開。
力道很大,祁炎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他愣在原地,看著餘景大步跑遠,沒有留戀。
“醒了醒了。”
連母靠在連父的懷裡喜極而泣。
她雙手合十,把各路神佛全都謝了一遍。
餘景聽醫生說著連珩具體情況,直到對方轉身回去,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他後退到牆邊的公共椅子上,按著扶手慢慢坐下去。
心緒在這一刻翻湧起伏,有一瞬間想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還好,還好醒了。
連珩隻是短暫地醒了一會兒,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餘景陪著連珩父母繼續在病房外熬著,但這一晚總算是有了一點希望。
隔天中午,連珩轉入普通病房。
本來一個挺英俊的男人,這幾天被折騰得瘦脫了相。
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睜開眼時瞳孔沒什麼焦距,虛虛地盯著天花板。
直到晚上才有了一點點的意識,眼珠子知道轉了,也知道偏頭看人。
連母不在他麵前流淚,想哭了就出去站在門口低聲地哭。
餘景摸摸他的額頭,連珩就乖乖閉上眼睛。
他還發著低燒,這樣貼著餘景微涼的皮膚感覺很是舒服。
餘景把手拿開了,他微微蹙了下眉。
日光燈太刺眼了,沒一會兒眼皮打架,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隔天一大早,餘景跟連母一起回了趟B市。
之前他隻是拿走了連珩家裡的一部分證件,還有另一部分,以及大多數的衣服都還在連珩父母家裡。
他們動作迅速,收拾完畢又去連珩家查漏補缺。
中途,連母在翻衣櫃時看見了擱在角落裡的紙箱,她動作稍停,蹲身把箱子抱了出來。
和當初的餘景不同,她從箱子最裡端拿出了打頭的第一封。
餘景見狀,好心提醒道:“阿姨,這些小珩不讓動。”
說到底也是個人隱私,而且還可能關係自己。
連珩那些離經叛道的念頭刺激父母一次就夠了,沒必要被拿出來反複鞭屍。
可出乎意料的是,連母卻異常平靜,好似什麼都知道一般搖了搖頭,又把信封放回了紙箱裡。
她反倒抬頭看向餘景:“你應該看看。”
餘景不解。
“看看吧,”連母把那一個紙箱抱起來交到餘景手上,“他不會怪你的。”
回醫院的路程大約三個小時,餘景坐在後排,還在糾結自己要不要真的去看。
隨便翻了翻最裡麵那幾封,信封皺皺巴巴,是被人撕毀後又重新粘回去的。
連母承認是她撕的,那會兒她看了這些信,有點接受無能,直接崩潰了。
“我沒想過他會喜歡男人。”連母現在已經可以非常平靜的說出這句話來。
餘景低下頭,多少有點心虛:“我也……沒想到。”
幾年前慘烈的出櫃,眼下就這麼一句話簡單帶過。
傷口已經結疤,他發現時早就不疼了。
餘景心上一沉,打開了第一封信。
信封上的日期是在好幾年前,算一算,應該是連珩剛工作的時候。
開頭沒有問候語,末尾也沒有署名。
餘景通篇看下來,發現這並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遺書。
那是連珩第一次執行任務。
——調查一起凶殺案。
案子沒有那麼危險,一切都按著步驟走,很快就成功抓捕到嫌疑人,圓滿結束了。
這封遺書寫於抓捕犯人前的晚上。
第一次寫遺書的連珩明顯不知道要寫些什麼,他隻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最後留了銀行卡密碼以及在他死後如何處理自己的私人物件。
甚至隻看第一封,餘景都沒覺得這是留給他的。
接著是第二封。
兩個月後,一場人質挾持。
簡單的介紹完工作後,連珩說了些日常。
【前幾天局裡進來一個走丟的小姑娘,哭著說要找警察叔叔。同事不會帶孩子,推我過去,我抱著她找媽媽,她也不怕,說“警察叔叔在就沒關係”。挺好,未成年的教育工作挺到位。】
這話有點熟悉,餘景曾經好像也這麼和連珩說過。
【可惜,你也不需要了。】
他終於在字裡行間找到了指代自己的名詞。
卻是以遺憾收場。
第三封。
隔年的春節,市區輪崗防爆。
遺書的內容逐漸熟練,連珩也不再像前兩封那樣掩飾自己的內心。
他開始嘗試著說說自己,說說過去。
連珩在大學期間曾經去過餘景的城市,悄無聲息地、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不知道餘景的學院專業,甚至根本不確定餘景是不是就在那所大學。
但他還是去了。
漫無目的地在大門外站了整整一天,想看見餘景,又怕看見餘景。
到底是沒有遇見。
第四封。
第五封。
這樣零零碎碎的日常在後麵還有很多,三個小時的車程,餘景沉浸在連珩的文字中,從信封上的一個時間節點跳到另一個時間節點。
他們的久彆重逢,在那一個狹窄的樓道裡。
餘景以為的巧遇,是連珩請了三天假守出來的。
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也是一個人的無疾而終。
因為祁炎的存在,連珩始終都恪守著最後的底線。
【每個人的成長都有代價,我的代價就是失去你。】
但是後來,祁炎出軌了。
連珩的遺書裡第一次出現了怕。
他怕自己死了餘景會忍下來,他寧願去當個小人,用最快的速度把兩人破壞掉。
【我想當一個卑鄙者,我想有通行證。】
他學著曾經的祁炎,手段卑劣,把真相用最殘忍也最難堪的方式展現在餘景麵前,他想替代,想上位,想擁有。
事情也的確按照他的計劃一步一步進行著。
逼問、強吻、被迫發生關係。
把餘景關起來,讓他永遠也不離開。
【我沒想過你會尋死。】
【你不如讓我去死。】
陰冷的海岸上,連珩一遍又一遍機械地按壓著餘景的胸口。
他渾身濕透,海風吹過來,像卷著三九天的寒氣,快把連珩凍在原地。
“彆丟下我,餘景。”
“求你……醒一醒。”
最後一封遺書。
日期是一個月半月前。
連珩以為他隻是去執行一個簡單的抓捕任務。
【其實沒必要寫這封遺書,可我有太多話想跟你說。】
時間改變了“遺書”的功能,也改變了“遺書”的內容。
連珩已經習慣用紙筆代替表達,默無聲息地傾訴著這麼多年的隱忍與愛意。
【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沒人愛你。】
“啪”的一聲,紙張右下角暈開了一滴眼淚。
餘景用拇指抹掉,抬手揉了下眼睛。
【我想你好好活著,長命百歲。】-
抵達醫院正好是午飯的點,連珩還不能進食,隻能躺在病床上眼巴巴的看著他們吃飯。
連母一路開車過來有些累,吃完飯就去隔壁病床休息去了。
連父和餘景坐在床邊相顧無言,沒一會兒他就自顧自的離開,隻留下他們兩人。
連珩今天的精神狀態還不錯,竟然還能動一動他那不太靈活的手指,拖著快有半個手掌大的滯留針,異常艱難且死皮賴臉地去勾餘景的小指。
餘景:“……”
他歎了口氣,反手將連珩的手掌包住。
掌心相貼,連珩微微睜大了眼睛。
或許是慢半拍才覺得這個動作實在是有些曖昧了,餘景想把手收回來,卻不再像牽上時那樣簡單。
連珩幾乎是齜牙咧嘴地、用儘他渾身的力氣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音:“隻要我醒過來……”
監護室裡的那一句話,他不是沒有聽見。
“哦,”餘景眨了下眼:“我沒說下半句。”
連珩氣得快要吐血。
他勾著腦袋,像個半截入土的僵屍,口齒含糊地“你你你”了半天,快被憋死。
餘景實話實說:“我覺得那樣對我們兩個都不太負責。”
連珩倒下去,絕望地閉上眼睛。
算了,強扭的瓜不甜,還是等五六十歲成老頭吧。
“所以我今天認真想了一下,”餘景話鋒一轉,看向連珩,認真道,“小珩,我們試試吧。”
第57章
連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垂死夢中驚坐起,雖然他沒坐起來,但神態給到了。
餘景按著他的肩膀把人重新給按躺下。
“我是認真的,你考慮一下。”
這事兒他在車上就開始想,想了一路,又想了個午飯。
現在飯吃完了,也想通了。
一把年紀的人了,有什麼想法就明著說,餘景想和連珩試試,甭管以後成不成功吧,最起碼現在有那個意向。
“真的?!”
連珩那嗓子插了兩天的管,聲音被磨得就跟那老黃牛犁過的二裡地。
即便如此也要問出聲,用儘全身力氣艱難地把手伸向餘景:“你說真咳咳咳!”
他咳了個昏天黑地,咳醒了連母,咳來了醫生。
一句“儘量讓病人保持平穩的情緒”說得餘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珩當著床邊一圈人,在眾目睽睽下還在扯他的袖子。
“真……真的嗎?”
餘景忙不迭地收著手,恨不得把他嘴堵上。
“嗯嗯,真的真的。”
連珩父母在一旁若有所思。
餘景感覺自己臉皮掉了一地,好一番折騰後,總算是暫時在一起了。
模棱兩可的告白,意料之外的進度。
餘景雖然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對上連珩那充滿溫柔與愛意的灼灼目光時,還是有點招架不住。
“你不困嗎?”
連珩看著餘景,握著他的手。
什麼叫做秀色可餐,根本不需要睡覺吃飯。
張張嘴,又想咳嗽。餘景俯身附耳過來,連珩看見他側頸上那個不太明顯的咬痕,當即牙上癢癢,恨不得把人直接給按倒辦了。
“祁…炎呢。”
餘景:“……”
他詫異地收回耳朵,不敢相信都這時候了,連珩嘴裡竟然還能冒出來這麼個名字。
然而緊接著,連珩又繼續顫巍巍地說下去:“告訴他……”
餘景:“……”
此時的無語程度比剛才又加深幾分。
短暫的沉默,迎著連珩殷切的目光,餘景終究還是開了口:“知道了。”
連珩把手抖成篩子:“一定……告訴他!”
讓他知道餘景是他連珩的了,讓他知道他們正在談戀愛!
要不是渾身上下動都動不了,連珩真恨不得直接給祁炎打通電話通知一聲。
這種好消息就得普天同慶,就得公之於眾。
“放鬆點。”
餘景拍拍連珩用力過猛的手指,怕他一個激動讓吊針回滿血。
連珩一點都不在意,回光返照似的抬了手。
他甚至都伸不直指節,就這麼用微蜷的指尖蹭了蹭餘景的下顎。
比空氣要涼上一些,是餘景皮膚的觸感。
“我真高興。”連珩摸索著重新抓住餘景的手,重新躺回床上,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語,喃喃著,“做夢一樣。”
可能是太久沒談戀愛了,餘景被連珩這一係列過度反應給弄得有點手足無措。
他僵在那兒,因為剛才連珩猝不及防的碰觸,又或者是格外滿足的笑容。
本以為自己可以完美應對遊刃有餘,結果剛開始沒一會兒呢,就有點力不從心了。
“餘景,”連珩回過神來,又看向他,“我喜歡你。”
餘景嚇得前後左右看了一遍:“噓——”
兩個大男人加起來都快六十了,還在這喜歡不喜歡的,被人聽見也不臊得慌。
但明顯連珩沒什麼羞恥心,重音重複一遍:“特彆喜歡。”
餘景捂住了他的嘴。
掌心裡悶著對方的呼吸,濕漉漉的,和連珩的眼睛一樣。
分明是彎著的,在笑,可又攏著霧氣,像在下雨。
“真的。”
是真的,餘景都知道。
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裡,他似乎是經曆了連珩從高考到就業的近十年。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輾轉反側與求而不得,現在都有了安放他的歸宿。
“隻是試試,”餘景說,“試不對了隨時終止。”
“你想得美,”連珩眯起眼睛,努力撐起自己的上半身,“餘景,你現在是我的人。終止?不可能。”
剛到嘴的鴨子,他還沒來得及啃兩口,現在撲騰翅膀就想飛?摁都給摁住了。
餘景抽了抽嘴角,伸出兩根手指把大放厥詞的某病患按回床上:“躺好吧你。”-
可能是心情過於良好,連珩的治療過程非常順利。
腹部中彈雖然嚴重,但隻要第一時間止住血,未傷及器官,修養起來比骨折用時要短得多。
幾天後,連珩轉院,回到B市。
餘景莫名其妙就擔下了照顧對方的責任,每天從家裡做好了飯帶過來,時不時用輪椅推著連珩去各科複查。
除了一開始確定關係時連珩稍微激動了那麼一下下,之後兩人相處到像是恢複到了以前的狀態。
連珩行動不便,偶爾占占嘴上便宜,餘景也懶得去管,左右沒人聽見,就由著他去。
直到一個月後,連珩出院。
連珩父母都來接人,大包小包裝了滿滿一車,全部打包送到連珩那個家去。
“安家落戶了。”
連珩坐在輪椅上,笑著看他們忙活。
餘景還沒想好要不要住在這,但也沒人問他,似乎默認就給同居了,連母甚至還給添了兩套嶄新的床單被褥,弄得餘景多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收拾臥室時,連珩看出他的左右為難,遍找了個借口說想吃小區門口的包子。
餘景出門去買,他趁機推著輪椅挪到臥室門口:“媽。”
連母正鋪著新床單,聽見聲音直起腰來:“嗯?你怎麼過來了?”
“問你個事兒,”連珩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你是不是和餘景說什麼了?”
對方的答應太突然了,他從一開始的欣喜若狂,到現在慢慢冷靜下來。
仔細想一想,其實有很多問題。
“我?”連母也是一懵,但很快反應過來,繼續低頭倒騰她鋪了一半的床單,“我可沒說你的事。”
是沒說連珩的事,但說了更重要的。
餘景為什麼會答應,連母心裡比連珩清楚,但她沒有說出來,本也不打算說出來。
連珩明顯不信:“媽,你知道他不可能拒絕你。”
連母動作未停,像是沒聽見一般。
直到連珩又喊了聲“媽”,她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隔著一張大床看向連珩:“那怎麼辦?你讓他走吧。”
連珩抿了下唇。
母子倆沉默著僵持。
連母看連珩這樣就心疼,也不想讓大病初愈的兒子難過,僅僅隻是半分鐘不到的時間就繳械投降了。
“我沒有逼他,隻是讓他看了你寫的信。小珩,媽媽已經妥協了,這輩子隻要你自己過得好,平平安安的,怎麼樣都可以。”
連母離開時抹了下眼角,剩下連珩一個人留在臥室門邊。
他的視線停在那扇半開著的衣櫃門上,艱難地挪著輪椅塞進床邊那一條細小的走道,打開來看,原本放在角落裡的紙箱果然沒了。
心裡驀然就輕鬆了下來。
這些天的胡思亂想終究成了一場破碎的美夢,即使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沒有可能,但在知道真相時卻還是控製不住生出巨大的失落。
本該如此的。
連珩安慰自己。
餘景向來心軟,看完他寫的那些又怎麼會忍心拒絕?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他隻是可憐他。
心裡有一瞬間的怯懦,此時反悔或許尚且還來得及。
邁出去的步子一旦踏實就收不回來了,他和餘景這麼“試試”,如果試錯了,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玄關傳來密碼鎖的輕響,餘景買包子回來了。
他去的有點遲,肉包子已經沒有了,隻買了些白菜粉絲包。
或許是在客廳沒看見連珩,便聽他問道:“小珩呢?”
廚房的連母回他:“在臥室。”
連珩低頭深深吸了口氣,在短短幾秒鐘內飛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餘景拎著包子過來:“小珩,這個菜包有點辣,要不你今晚換點彆的吃?”
連珩笑著看向對方:“都行。”
他曾經也害怕過,因為年幼的懵懂無知,不願意去麵對自己的真實感情。
慢了一步,被祁炎橫插一腳。
倘若餘景過得幸福,他也願意做一個旁觀者,在不知名的角落默默窺探他的一生。
可祁炎不值得。
他差點把餘景毀了。
有時連珩在想,如果自己當初勇敢那麼一點,餘景是不是就不用經曆背叛?
他們可以從長計議,緩慢周旋,餘景是不是也不用落得眾叛棄離,無家可歸?
所以現在,不管用什麼樣的方法,他都要留餘景在自己身邊。
想到這,連珩覺得自己可悲。
曾幾何時,他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用惡毒至極的話去譴責祁炎。
時光輪轉,他竟然變得和祁炎一樣。
“怎麼了?”餘景微微躬身,把手按在他的輪椅扶手上。
連珩微微仰起臉:“餘景,你真的記吃不記打。”
餘景:“……”
莫名其妙被罵了一通,他直起身子:“你又在亂想什麼?”
連珩輕輕搖了搖頭,自嘲道:“如果彆人拿捏住你的弱點,你是不是都會答應?”
他最起碼了解自己,就算手段卑劣,卻絕不背叛。
他是祁炎,又不是祁炎。
可要換一個人,會不會完美複刻呢?
那個時候的餘景又該怎麼辦?
餘景蹲下來,把手擱在連珩的膝蓋上。
醫生曾經交代過他,患者受傷後可能會產生創後應激障礙,所以這些天下來他都一直非常注意連珩的心理問題。
很明顯,就在他下去買了個包子的時間,這位患者的情緒晴轉多雲,似乎還在往著更不好的方向發展。
“我的什麼弱點?”
連珩抿唇不語。
他低垂著睫,看著餘景骨節分明的手,此時正親昵地搭在他的腿上,拍了拍。
這是以前不會有的動作。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答應彆人?”
連珩老實回答:“你就是心軟好拿捏。”
餘景無語:“我也不是對所有人都心軟吧?”
兩人一高一低,平靜地對視。
久到鼻根發酸,連珩聲音低啞,略帶疑問。
“隻是我?”
心軟是原因,但心軟也看人。
因為是連珩,隻能是連珩。
餘景從沒想過自己這樣稀巴爛的人會是另一段人生的缺口,也終於明白當自己說出連珩隻是一時興起時連阿姨那奇怪的表情。
這份喜歡比他想象中要沉重太多。
他驚訝,也惶恐。
以前拒絕是因為自己。
現在答應是為了連珩。
沒人會從一出生就陪在他身邊,把喜歡壓在心底悶了十幾年。
“嗯,”餘景點頭,“隻是你。”
除了連珩,沒彆人。
第58章
連珩是一個挺容易被哄的人,餘景就像小時候哄他睡覺那樣,蹲在那兒拍拍膝蓋,分明也沒幾下,但就這麼把人給拍好了。
連珩坐在那兒,仿佛一隻梗著脖子的大頭鵝,表情複雜地“嗯”一聲,強壓下心底翻湧著的情緒,看似風輕雲淡地一表態:“我知道了。”
接著,就像皇帝退朝似的,轉著輪椅去客廳找他媽了。
餘景覺得好笑。
原地站起身,又慢半拍地覺得自己剛才說說的話多多少少有點酸。
“唉。”
他有點尷尬,抬手用食指撓撓鬢邊。
不過既然都決定試試了,故步自封又沒什麼意義。
餘景積極地給自己進行心理暗示,淺淺呼了口氣。
雖然解決了連珩思想上的陰暗爬行,可關鍵問題卻也沒那麼容易根治。
就比如他們心照不宣地忽略掉在一起的具體原因——可以是任何,但絕不是愛情。
餘景知道,連珩也知道。
但不重要。
像是兩人搭夥過日子,他們各取所需。
滿足連珩的同時,餘景也同樣獲得了一段穩定的關係。
他中途垮塌的人生跳過被祁炎帶偏的那一部分,重新和過去接軌,回到最初的軌道上去。
在連珩住院的這一個月時間裡,餘安被父母接回了家。
不知道是不是被長輩叮囑過,餘安一直也格外安分,沒來打擾。
所有人在這一刻仿佛都回到了他們應有的軌道中去。
該生活生活,該養病養病。
而就在餘景下定決心邁開往前走的第一步開始,整個世界仿佛都在為他讓道。
最擔心的家庭問題壓根就不存在,連母甚至對餘景的選擇十分欣慰。
他像是被連珩重新拉進了十八歲之前的時間裡,不再是踏入一個陌生的環境,而是回到了熟悉的家裡。
身邊圍繞著親人和朋友,他慢悠悠地往前走著,也慢悠悠地嘗試著遺忘。
從照顧餘安,到照顧連珩。
有一種力量推著餘景走下去——他在被人需要,他有理由活著-
晚飯後,連母收拾完碗筷後就離開了。
餘景和她一起忙活的,雖然也沒忙到些什麼。
六七點鐘,家裡隻剩下他和連珩兩人。
整個屋子像是突然安靜下來,從衛生間裡出來的連珩隔了半個客廳,跟玄關邊上站著的餘景兩兩相望。
對方沒坐輪椅,餘景皺了皺眉。
連珩的腰腹受傷,雖然恢複良好,但還是靜養為主。
上次骨折時的輪椅還在,這次繼續派上用場。
可惜這人根本沒當回事,今天不過剛出了醫院,就不老實地自己長腿開跑了。
“少走路。”餘景過去扶他。
連珩搭著餘景的手,沒什麼要走的意思:“想洗澡。”
這澡從連珩能撐著床邊的護欄坐起身開始想,已經想了快有半個月了。
在醫院時,一是身體沒恢複好,二是場地不太方便,連珩一想洗澡,餘景都是擰了毛巾幫他擦一擦敷衍過去。
現在能站住腳,也回了家,連珩再也憋不住了。
他想洗個澡,結結實實洗個熱水淋浴的那種澡。
“行吧,”餘景也沒糾結,“我給你貼個防水貼。”
連珩久病,餘景成醫。
經過一個多月的醫院看護,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各種護理工具的使用方法。
衛生間內,連珩掀起上衣靠在洗臉池邊,餘景蹲下身,給他腰腹上的敷料貼外再貼上一層防水貼。
“這玩意兒也不怎麼防水,彆洗太久。”
連珩垂著眸,居高臨下地看過去。
餘景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短袖,後衣領因為手臂動作而輕微的拱起,能看見耳後頸脖一路延伸過去的雪白皮膚。
連珩的喉結微微滾動,煩躁地偏開目光,卻感受到腹部被微涼的掌心稍作用力,蹭了一下。
餘景把防水貼撫平,用了點巧勁。
連珩側腰那一片腹肌緊實,因為這一按又忍不住憋了口氣。
“放鬆點嗎,”餘景拍拍他的小腹,“傷口會崩的。”
連珩:“……”
看著餘景麵不改色地收拾用剩的膠布,連珩暗暗咬緊了後槽牙,放下自己的上衣。
轉身麵向著淋浴房,低頭一臉無語地跟自己過於活躍的兄弟打招呼,卻沒想到下一秒餘景竟然去而複返,放下膠布後又重新回來了。
“需要我幫你洗嗎?”
連珩沒想到短短的一分鐘內,自己竟然能因為同一件事無語兩次。
餘景對他很好,很細心,照顧得也很仔細,好到就像八百塊錢一天的高級護工,看著他隻有工作,沒有感情。
連珩艱難開口:“不用了。”
幫他洗?怎麼幫?
可算了吧,再幫出事了。
連珩飛速洗了個戰鬥澡,其中一半的時間都拿來解決一些彆的事。
出衛生間時餘景很快迎了上來,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然後自然而然地就掀了他的上衣。
連珩:“……”
他半舉著雙手,多少有點心虛。
餘景摸摸連珩腹部的敷料貼:“還好沒濕,你先去躺著吧,我一會兒給你換一張。”
說罷,他接過連珩手上的換洗衣服去洗。
連珩低頭,摸摸自己的腹肌。
雖然住院這些天他瘦了不少,但該有的仍然都在。
八塊呢。
都不多看一眼?
洗衣機開始運作,餘景回到臥室。
連珩正坐在床邊戳手機,他的肩上搭著毛巾,頭發還半濕著。
“頭發不吹乾?”
連珩抬手用毛巾在腦袋上麵呼嚕兩下:“一會就乾了。”
餘景把毛巾拿過來:“不要有大動作。”
連珩放下手機。
他眯著眼睛,任餘景用毛巾在他頭上搓了會兒。
然後再拿來吹風機,就這麼站在床邊,給他“呼呼”吹著頭發。
暖和和的風,還有暖和和的手。
空氣裡氤氳著餘景身上特有的一股味道,像某種植物清新的氣味,很好聞。
連珩忍不住靠近一些,把前額抵在餘景的胸口。
這麼大一個塊頭,毛茸茸,暖烘烘。
“哎。”
餘景發出一聲輕歎。
連珩很快直起身子,仰頭看向對方。
餘景正低著頭,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臥室的燈不亮,暖風“嗡嗡”作響。
連珩的瞳孔很黑,像一潭幽深的墨,浸著化不開的情愫。
餘景知道有,卻沒想過會那樣重。
他又想起連珩留下的那一封封遺書,心裡像被這沉重的目光撞破一個口子,此時正往外“呼啦啦”地透著涼風。
餘景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連珩抬手攥住了他的衣擺:“為什麼歎氣?”
餘景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隻是想歎氣了,因為很多很多事情。
餘景關了吹風機。
陡然的安靜讓兩人的相處多了幾分尷尬,連珩沒等到回答,有些沮喪地塌了肩膀。
他垂下手臂,也一並垂下目光。
微微皺著眉,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卻又停住了。
“我看了你寫的那些信。”
餘景卷著吹風機的線,彎腰把它放進床頭櫃的抽屜裡。
他說的是“信”,不是其他。
“唔。”
連珩沒想到餘景會說這些,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要怎麼回應。
“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餘景重新站起身,按著連珩的肩膀把人推在床上躺下,“但應該不會出意外。所以你彆著急。”
好大一顆定心丸,把連珩喂得半天沒吭聲,
他愣了會兒,身後被餘景塞了幾個枕頭。
直到人都躺了下來,這才稍稍回過神,半撐著手肘,依舊嘴硬:“我不著急。”
半分鐘前浮在半空中捉摸不定的情緒就這麼被一句話給安撫了下來,連珩甚至有些惶恐,不明白餘景怎麼猜他心思一猜一個準。
“嗯嗯,不著急。”
餘景掀了他的上衣,一邊換敷料貼,一邊還能敷衍人。
像哄小孩似的,把連珩給“嗯”出一腦袋熱氣出來。
他咬著牙,就這麼看著餘景坐在床邊給他換藥。
直到最後,餘景習慣性用掌心把紗布捋平整時,連珩捉住了對方的手腕。
“嗯?”餘景抬了眼。
連珩擰著眉,額角突突直跳。
心裡還在想著“不著急”,可此時麵對餘景,就是有點控製不住。
“怎麼——”
餘景的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連珩拉著他的手,隔著薄薄的衣料,按上了腰腹以上。
詭異的安靜中,兩人目光相撞。
連珩抽了抽嘴角,艱難地把話說完:“感覺……如何?”-
餘景第一次被人強行塞了一嘴豆腐,然後他嗆住了。
因為實在是沒見過這種場麵,他先是愣了很久,隨後突然笑出了聲。
這樣的反應讓連珩很是尷尬。
“沒感覺就算了,”連珩把餘景的手一扔,臉上燒得都快冒煙了,“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挺軟的,”餘景實話實說,“其實我也想練練,你帶帶我?”
不是?怎麼激起勝負欲了?
連珩氣得吐血。
“困了。”他把被子一撈,閉眼睡覺。
餘景扒拉幾下被沿:“生氣了?”
連珩沒什麼好臉色:“你把我當小孩?”
餘景笑道:“不至於。”
“你對我沒反應?”連珩又問。
餘景“嘖”了一聲:“你不是不著急嗎?”
連珩一把把被子蒙過頭。
餘景又笑著給扒拉下來。
“都說了給我點時間。”
連珩伸出兩根手指頭,格外認真:“兩天。”
餘景把他的手拍一邊去:“你的不著急就隻有兩天?”
連珩:“……”
閉上眼,當修煉。
洗衣機提示洗衣完畢,餘景這才發現自己和連珩在這打打鬨鬨竟然浪費了快有四十分鐘。
“睡你的覺吧。”餘景起身就要離開。
連珩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去哪?不跟我一起睡嗎?”
他們在醫院兩張床也就隔著一米遠,回家了沒想著一被窩吧,怎麼反而隔了一麵牆?
“我曬衣服,”餘景扒拉開連珩的手,“你不是兩天嗎?今天先自己睡。”
第59章
和連珩的相處比餘景想象中要更為輕鬆,最起碼他們有話可說。
那些他之前覺得可能會尷尬的事情,如今真到嘴邊了,也並沒有那麼難以開口。
明麵上扯皮比暗地裡較勁要舒服很多,說出來的話半參著玩笑,願意認真聽就認真聽,願意當玩笑就當玩笑。
餘景不知道是自己心態發生了轉變,還是他和連珩原本就該是這樣的相處模式。總之回來的頭一天感覺良好,覺得就這麼把日子過下去也未嘗不可。
當晚,本來是想分房睡的。
餘安不在這裡,次臥空了出來,餘景不住白不住。
隻是這人都躺床上了,翻身剛想關燈,卻意外看見半掩著的門縫外扒拉著一個人影,瞬間把餘景給嚇坐了起來身。
連珩半夜扒門過來,跟個壁虎似的貼著門縫幽幽地看他。
“你要睡覺了?”
“嗯?”餘景哭笑不得,“怎麼了?”
連珩憋了會兒:“怎麼不告訴我?”
餘景:“……”
有什麼好告訴的?
兩人沉默片刻,沒人退讓,餘景無法,隻好掀開被褥一角:“過來吧。”
連珩當即走去躺下:“是你說的。”
這讓餘景想到了小時候。
連珩和家裡吵架了,晚上就拿著枕頭跑餘景屋裡睡覺。
那時多是盛夏,兩人擠一起難免燥熱。
連珩睡著睡著就貼著餘景,熱得他電風扇都不管用,半夜悄悄關門開空調。
小連珩睡得迷迷糊糊,等餘景回來了,又重新貼上去:“是你開的。”
是餘景自己要開的,不是他來一回就開一回。
這小子推卸責任慣了,餘景也不反駁,隻是沒好氣地拍拍對方架在自己腰上的大腿:“你睡相能不能好看點?”
連珩向來沒什麼睡相。
歪七扭八的,滿床亂滾。
“在想什麼?”耳邊傳來一聲詢問。
餘景側了側臉,眼底帶笑:“想你十來歲還能掉床下麵。”
連珩:“……”
什麼陳年黑曆史。
“你不一樣也掉?”
“那肯定不一樣,”餘景起了興致,特地側過身,把手墊在臉下麵,“我是被你擠下去的。”
連珩自己睡覺不老實,和餘景一起就一個勁擠他。
不過十幾歲的年紀,身上跟上抹了膠水似的黏糊,餘景當時沒想太多,但現在想想,可算是琢磨出點意思來了。
他抿了下唇,覺得是不是自己思想齷齪。
連珩那時候還那麼小,怎麼可能——
“啪”的一聲輕響,臥室的燈被連珩關掉了。
衣料摩擦被褥,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四下漆黑的臥室顯得尤為明顯。
餘景的思路暫時中斷,心底驀然生出幾分彆扭。
雖然以前也不是沒有和連珩在一張床上睡覺,但那時他們關係明確,一米八的大床一左一右,也算涇渭分明。
可眼下他們的關係今非昔比,床都縮短了三分米,連珩真要做什麼,他應該是什麼反應?
來不及去細想,連珩也側過身,兩人麵對麵躺下。
餘景下意識去摸他腰腹上的傷口:“你仰躺著。”
連珩在被子下覆住他的手背:“已經好了。”
在醫院時,連珩躺了一個多星期,人都快躺廢了。
那時他的傷口還沒愈合,側臥會在一定程度上擠壓到腰腹,所以餘景通常都會讓他乖乖躺著,難受了才稍微側躺一會兒。
照顧傷患的動作已經成了習慣,餘景略微回神,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才出院,還是不要這麼大意——”
話沒說完,連珩就抓著他的手腕,把人帶進自己懷裡。
猝不及防的靠近,餘景身體一僵,把自己繃成了一塊鋼板。
好在,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餘景被對方的心跳聲吵得也緊張起來。
連珩微微低頭,下顎貼著餘景的額角。
握著手腕的手挪去後腰,還算規矩地搭著,可能是感受到了對方身體的僵硬,隨後又輕輕拍了拍。
“睡覺吧。”
連珩這話把餘景都說笑了。
“你能睡得著?”餘景問。
“你睡不著?什麼原因?”連珩慢悠悠地問,“我是在努力在當柳下惠,你又是什麼?”
餘景推了下連珩的胸口,勉強仰起臉:“你——”
黑暗裡,他的話戛然而止。
窗簾半拉著,月光撒在床尾,銀沙沙的一片。
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慢慢看清麵前人的臉部輪廓。
餘景像是被不知名的回憶狠狠撞了一下,那些過去的、漫長的、就快要被遺忘的過去,在此刻洶湧著衝進他的腦海。
幾乎是第一次,他把現在的連珩同小時候聯係在了一起。
那個他從小照顧到著、跟在他屁股後麵叫他“小景哥哥”的男孩,也成為了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大人。
像一顆餘景不知道何時播出去的種子,同樣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破土而出,安靜地抽條生長。
而他變得狼狽,跌跌撞撞停在這棵樹下乘涼時。
猛一抬頭,卻發現,這枝繁葉茂是為他而生。
餘景摸摸連珩的頭發。
有心疼,也有感慨。
複雜的情緒在胸口堆積纏繞,最後隻落得一聲輕輕地歎息。
“又在想什麼?”連珩問。
他不避諱餘景的目光,更樂意對方的觸碰。
那隻手就停在他的臉邊,皮膚上仿佛都帶著好聞的乾燥味道。
“想你小時候。”
連珩輕笑道:“你不過就比我大了一歲,我小的時候你也不大。”
“但是總感覺你小我很多,”餘景思考片刻,自問自答,“可能是你太矮了吧。”
連珩沒有說話。
餘景能這樣認為最好不過,因為連珩自己清楚,十年前他“小”的不僅是個頭,還有很多。
在餘景麵前他永遠是被照顧的一方,貪婪地想把對方占為己有。
他自私,卻又膽怯。
傲慢,且又囂張。
仗著那些與生俱來的優勢毫無顧忌地踐踏彆人的尊嚴,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用尖銳歹毒的話語諷刺中傷。
連珩曾在無數個難眠的夜裡後悔過。
如果在自己十七歲那年替祁炎給餘景帶了那一句話,事情是不是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也後怕過。
如果沒有他人提醒,自己還未察覺餘景早已崩潰,大海是不是就徹底帶走了對方?
心疼得仿佛被連血帶肉地剜了出來,連珩微微弓起身子,前額抵在餘景的鎖骨,呼吸沉重。
餘景拍拍他的腦袋。
把他的思緒從冰冷的海水中拍了回來。
好在現在的餘景是熱乎乎的,就在他懷裡,能碰得到。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真沒想到還能跟你睡一起。”
連珩仰頭,把鼻尖拱進他的頸窩。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微涼的皮膚上,餘景起了一小片雞皮疙瘩。
“唉!”餘景笑著推他,“老實點!”
連珩雙手摟著餘景的腰,把半張臉悶在枕頭裡,老實了。
餘景動了動身子:“這樣壓著你不累嗎?”
連珩把一條胳膊墊在了他的脖頸下麵。
餘景:“……”
可這樣和抱著睡覺又有什麼區彆?
他們都已經這麼親密了?
“小珩,”餘景想了想,還是決定先距離產生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側躺著睡。”
“好,”連珩閉著眼睛,把餘景的手拉過來,重新放在自己臉上,“你再摸幾下,我就躺回去。”-
餘景懷疑連珩也就在他睡著之前仰躺了一會兒。
因為在此以後他無論怎麼睡,都覺得自己身上馱著半扇豬,甩都甩不掉。
以至於第二天醒過來時連珩從背後像量勺似的抱著他,餘景想轉個身都格外艱難。
而且,還很尷尬。
連珩一邊刷牙,一邊目光下移:“都是男人,你沒有嗎?”
餘景多少有點無語,側身避開對方的目光:“明天自己睡。”
他洗漱得早,準備出門買點菜。
連珩本來是想一起,但餘景沒讓。
不僅僅是祁炎在醫院的那通警告,還有這一個月他觀察後的決定。
這次事情不簡單。
同樣都是受傷住院,這次的槍傷和上次的骨折相比,實在是過分安靜了些。
除了最初守在手術室外的一些年輕人,這麼長時間的住院治療竟然沒有一人過來探望。
餘景不是沒有發現,他隻是按耐下心裡的不安未曾提及。
祁炎對他說的話還縈繞在耳,連珩這次接觸到的人事都不是他可以接觸到的。
說完全不怕也沒那麼絕對,但因為太遙遠了,怕得有點兒抽象,就容易被忽略。
想問問連珩,又怕涉及機密,隻得暫時維持著屁事沒有的狀態,也算是對國家安保護全維持著絕對的信任。
應該沒事的。
餘景一直都這麼安慰自己。
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連珩不可能坐以待斃。
他這種小市民也就把人照顧好,其他的事還輪不到他去操心。
隻是道理是這樣,但多多少少還是會緊張。
餘景淺淺地呼了口氣,對周圍環境保持著一定的敏感度。
然而,當他剛出小區,掃眼路邊停著一輛熟悉的轎車,愣了愣。
下一秒,祁炎從駕駛座上下來。
“阿景,”他皺著眉,臉上胡茬潦草,眼底布滿血絲,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熬得不人不鬼,“我跟你說的話你當耳旁風?”
祁炎語氣熟稔,略帶責備,餘景還愣了一下,覺得對方比連珩還要離譜。
至於說了什麼話,他沒想出頭緒,也不準備繼續想。
“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以後如何也不關你的事。”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祁炎還能守在連珩家小區門口,餘景是真的沒想到。
“阿景,我是為了你好,”祁炎有些焦急,“連珩的家人能受到保護,但你不是,你們沒有關係。他如果為你好就不會把你拉進這次的事件中。”
“他是警察,這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你沒理由啊,”祁炎攤開雙手,一邊說著,一邊扯出一抹難看的笑,“阿景,你是可以避免的。”
這似乎有點道理,餘景看著他也沉默了下來。
就當祁炎以為對方被自己勸服,企圖再接再厲時,餘景卻搖了搖頭。
“不可以,因為我和連珩在一起了。”
第60章
這樣的對話餘景想過很多次。
在知道祁炎出軌後,他也用同樣的手段痛快地報複。
然而,這也隻能在餘景腦子裡過一過癮。
他的教養不足以乾出這樣荒唐的事情,他一直也都覺得這樣的對話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世界。
可這一刻,卻真真實實發生了。
看著祁炎的表情在幾秒內轉變數次,從呆愣,到震驚,到不敢置信,到氣急敗壞。
心底如願以償生出幾分痛快,但也就是這幾分痛快,讓餘景發現現在的自己和半年前並沒有區彆。
他依舊陷在過去,感情上和祁炎糾葛,甚至企圖從中取勝,獲得心理上的慰藉。
不應該這樣。
“你和連珩在一起了?”
祁炎終於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的聲線發顫,音量也不自覺的提高,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整個人在那一瞬間怒火中燒。
“餘景!你這樣做有意義嗎?!”
餘景愣了片刻,歎出一聲笑來。
“意義?我做什麼事還需要考慮在你這裡的意義?”
“你愛他嗎你就同意?他知道你為什麼同意嗎?你這個心軟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這麼大人了就不能對自己負——”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暴怒之中的突然停頓,讓餘景還以為自己身後站了什麼人。
他茫然地回頭尋找,並沒有發現其他。
“阿景,”祁炎突然沉下聲音,同時也壓抑著自己過於激動的情緒,“過去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這樣對自己。”
“祁炎,”餘景總算聽出一點苗頭,“我不是因為你。”
祁炎微怔。
餘景微微皺了皺眉:“我也乾不出那種事。”
祁炎表情有些僵硬,艱難地扯了下嘴角,勾起一絲笑來:“可是你和連珩……阿景,你說過你隻把他弟弟。”
餘景不知道祁炎現在糾結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你現在和他在一起真的好嗎?”祁炎自嘲般輕笑出聲,也像是自言自語的安慰,“這才多久,你分明還——”
“夠了,”餘景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們既然分開了,體麵些可以嗎?”
“可以分開,”祁炎顫聲道,“但阿景,你不要和彆人在一起。”
一句話把餘景聽得不知要說什麼。
“所以我應該一直和你糾纏嗎?”
“……”
“祁炎,沒這個道理。”
他轉身要走,祁炎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然而還沒等餘景自己甩開,另一隻手就橫插進來,大力扣住祁炎的手腕。
“放開。”
餘景一愣,是連珩。
天殺的,這人昨天才坐著輪椅從醫院裡出來,今天就敢直接出門了?
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小珩?你怎麼出來了?走出來的?你怎麼不坐輪椅?”
祁炎何時鬆的手餘景都沒過多在意,他的注意力“唰”一下全集中在了連珩身上,語氣焦急,恨不得直接把人扛起來搬回家裡。
“我還好,”連珩扔掉祁炎的手,把餘景拉到自己身邊,“不用擔心。”
餘景不信邪,還特地往他身後看了看:“你真就這麼出來的?連珩,你這樣出事了我怎麼跟阿姨交差?”
祁炎在旁邊木訥地看著餘景,看著他就這麼站在這兒,與自己保持著最基本的社交距離,沒有搭理他,而是一直看著另一個人。
一邊關心,一邊抱怨。
兩人關係親昵,真像是一對小情侶,吵吵鬨鬨打情罵俏。
仿佛直到這一刻,祁炎才真真切切明白餘景口中“分開”二字的含義。
“阿景,”他上前半步,想去拉餘景的手,“阿景,彆這樣對我。”
然而下一秒,卻被連珩嚴嚴實實地擋住:“祁總,以後還是注意點吧。”
祁炎微抬視線,對上連珩的目光。
“你在得意什麼?”祁炎怒極反笑,“他不過是可憐你。”
餘景眉頭驟然蹙起。
然而,還沒等他有所言語,連珩就先一步開了口。
“是啊,我知道。”
餘景和祁炎皆是一愣。
“那又怎麼樣?你難保他當初不是可憐你?”
許久,祁炎笑了起來。
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連珩。
最後,他的目光鎖著餘景,一字一頓:“阿景,你說,你當初是可憐我嗎?”
餘景不語。
短暫的沉默讓祁炎逐漸收了笑容,他的表情突然猙獰起來,猛地抬高音量:“餘景!你他媽說話啊!”
是有多狠心?要把他僅有的過去推翻,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
“你為什麼要答應他?不就想看我到發瘋嗎?好啊!我就瘋給你看!你這樣還不如讓我去死,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他媽還怕什麼?!”
祁炎的音量不受控地增大,使得路人駐足,打量著這一出好戲。
餘景低頭深深呼了口氣,再次抬眸看著祁炎時,心緒平複了許多。
“和連珩在一起是我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不是因為你,也沒有對自己不負責,其中細節不便和你多說。希望你可以儘快從過去走出來,放過我也放過自己。”
說罷,他握住連珩的手:“走吧。”
幾乎是立刻的,連珩將餘景的手牢牢反握進掌心。
“阿景,”祁炎仍不死心,“我們在一起十幾年——”
“我和連珩二十幾年,”餘景沒有回頭,話中卻帶了些許疲憊,“隻要他不主動分開,我是不會拋下他的。”
祁炎邁出去半步,停在那兒,用儘全身的力氣,也隻能勉強讓自己不跪下去。
他看著餘景離開,看著那個從閣樓上跳進他懷裡的少年,曾經義無反顧奔向他的餘景,被另一個人牽著,正在逐漸離他遠去。
這種感覺讓祁炎想起不久前的海濱小鎮,那一段永遠也跑不到儘頭的瀝青路麵。
救護車的警笛在他耳邊呼嘯,銀鎖砸在地麵上的聲音清脆。
“叮啷”一聲,像海水拍在礁石上,碎成冰冷又激烈的浪花。
他差點失去餘景。
全世界最愛他的餘景-
餘景把連珩牽回了家裡。
腰腹的傷口不容忽視,他根本不敢讓對方久站。
關了門,剛想回頭絮叨,連珩沒給他這個機會,從背後抱住餘景,低頭把臉埋進他的頸窩。
突如其來的接觸,餘景下意識縮了下肩:“累了?”
“沒,”連珩抱著他,聲音低低的,“抱會兒。”
餘景抬手在他腦袋上揉了兩把:“彆站著了,去沙發。”
連珩沒撒手,雙臂就這麼鎖著餘景,跟兩隻疊在一起的螃蟹似的,橫著步子挪去沙發坐下。
“唉,”餘景覺得好笑,“大白天的,乾什麼?”
“大晚上就可以?”連珩嘴上胡言亂語,“餘景,我又沒想對你做什麼。”
餘景在他懷裡艱難地轉了個麵向,手指撩開他的衣擺,輕輕摸了摸腹部,確定了傷口處的敷料貼好好的,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麵對麵,連珩屈著一條腿壓在沙發上坐著,把餘景又往懷裡拉了拉。
下巴枕著肩膀,胸膛貼著胸膛,這樣的距離有些過分親密,噴薄而出的呼吸灑在頸脖,餘景有些不適地抬手搓了搓。
“還不鬆開?不買菜了?”
“網上送。”
“那就這麼乾抱著?”
“你想做點彆的?”
禍從口出,餘景乾脆不吭聲了。
抱就抱吧,反正也不少塊肉。
雖然連珩有事沒事就對他動手動腳,但肢體接觸也就僅限於動手動腳。
沒有繼續試探,餘景也稍微能接受一點。
甚至有時他還會想,如果連珩能一直這麼老實下去其實還不錯。
可這種情況維持不了多久。
連珩枕著他的肩膀,突然發起了狗瘟,張嘴在他脖子上就是一口。
餘景:“……嘶。”
他一手捂著頸脖,另一隻手把連珩扒開來:“犯什麼病?”
連珩咬完人心情平靜,沒什麼表情:“剛才我真怕你扭頭回去。”
餘景抿了下唇:“那不至於。”
從發現祁炎出軌到現在,都快折騰有一年了,拖拖拉拉總該畫個句號。
連珩微微歎了口氣,身子一歪,又重新枕在餘景的肩上:“餘景,你那時說的都是真的嗎?”
“嗯?什麼話?”
連珩“噌”一下坐直身子,不敢置信:“你已經忘了?”
餘景笑了:“沒,真的。”
既然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隻要連珩願意一直跟他這樣過日子,餘景就不會主動提出分開。
畢竟閒的沒事往人心上捅一刀又轉頭走了這種事,乾了缺德又折壽。
連珩認真看著他的眼睛:“可我不會和你分開的。”
餘景無所謂地笑笑:“那就這樣吧。”
連珩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他垂眸,撿起餘景的手。
觸碰到皮膚的那一瞬間,餘景的手指蜷縮了一下,雖然很快放鬆下來,但連珩還是觀察到了那短暫的不適。
他握住餘景的指尖,拿起來,認真看著。
骨節分明的手指,餘景皮膚白,就連手指都連著一起,像上好的白玉,帶著淡淡的溫潤。
“會難受嗎?”連珩問。
“啊?”餘景尷尬地笑了笑,“也不會。”
祁炎出軌的對象是異性,這讓餘景結結實實惡心了一把。
那段時間他特彆排斥祁炎的碰觸,就像犯了病似的,稍微被挨一下就惡心想吐。
這種情況一直保持到現在也不見好轉,不過好在他們應該也不會再有接觸了。
本來餘景以為這種情況會同樣發生在連珩身上,然而幸運的是,他對連珩並沒有那麼排斥。
可能是小時候的習慣還在,對於連珩,餘景本身就沒有那樣排外的意識,隻是有時突如其來的接觸讓他措手不及,下意識的動作控製不了,即便很快就壓製下去,卻依舊讓連珩察覺到了。
“不會嗎?”
連珩攤平手掌,掌心向上,托住餘景的手。
餘景笑著,也伸展手指,在他手心裡拍拍。
“可能會有一點,但不要擔心,會適應。”
麵對小自己一歲的連珩,與他的相處和祁炎又是不同的模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曆過上一次失敗的愛情,所以對待連珩時,餘景會更加小心,儘量把話攤開說清楚,減少誤會,也減少單方麵的情緒內耗。
“唔……”
連珩應了一聲,兩人掌心相貼。
手指相錯,豎在麵前,隨後十指相交,扣在一起,餘景微微抬眉,能感受到擠壓在指縫間略高於自己的體溫。
不知為何,跟自己一起長大的弟弟做這種動作還是讓他有那麼一點略微的羞澀。
“呃,”餘景往回縮了縮,掌心裡攏出一小塊空氣,“你的手……”
他把交錯的手指抽離開來,但很快又握住連珩的手。
連珩的手有些粗糙,指節修長勻稱,但細看會發現布滿細小的、已經愈合的傷口。
餘景雙手一起捧著,在他虎口處摸了摸,有些硬。
“這是什麼?”
連珩回道:“槍繭。”
餘景詫異地抬了頭。
連珩眉梢輕挑,眼底帶笑:“當年的射擊課我可是院裡第一。”
“這麼厲害?”餘景握住他的手,十分捧場,“還有什麼?都說給我聽聽。”
那些錯過的時間,平行的世界。
終於在未來的此刻產生交集。
雖然遲到許久,也算未曾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