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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 法采 153553 字 5個月前

第81章

京城, 暗無天日的錦衣衛詔獄。

施澤友把要送去牢獄裡的水扣了下來。

牢裡的人早已口乾舌燥,好不容易得來一碗水,此刻卻被施澤友端在了手中, 然後當麵直接潑在了地上。

監牢裡,男人靜坐石床之上, 見狀反而笑了起來。

“沒法給我定罪, 也沒法對我用刑, 你施澤友,也就隻有這點能耐了。”

滕越緩緩開口說了過去,施澤友臉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後, 他當晚就動了刑, 卻沒能讓滕越開口認一個字的罪,反而被陝西一眾高官給他保了下來。

這一路上, 他那兩位兄弟王複響和沈言星,打著押送反王進京的名義,一直監管著他,他也無法動手,好不容易進了京, 將人關進了錦衣衛的詔獄裡,但朝堂中好些官員上書為此子說話,連九千歲也不好直接給他定罪, 錦衣衛上麵的指揮使亦讓人暫時不要對他動手。

施澤友心煩意亂,可他才剛進錦衣衛, 這裡可不是他能隨便動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鬨錦衣衛詔獄, 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進京之後, 他就讓人將監牢嚴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無從得到外麵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澤友聽他篤定猜測, 這會卻也哼笑起來。

“將死之人反而總以為自己還有得活。卻不曉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說著,朝著滕越看了過去。

“外麵是有人替你說項,但說話的人越多,大太監就越是煩,今日我過來,就是替大太監偷偷把這煩給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認罪,說不定還有的活,若是不認,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他說這錦衣衛的詔獄,“人關進來,不管有沒有罪,最後能出去的也沒有幾個,一不小心死在裡麵再尋常不過。”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澤友威脅而去,但他說過去,卻見滕越仍舊坐在石床邊,不急也不怕,此刻閉起了眼睛來,開口。

“比起我認罪後被放出去,你施澤友更想讓我死在這裡吧?”

他一下就說中了施澤友的心思,施澤友臉皮又是一抽,卻沒有承認。

“我與你父親是有些舊怨,但他已離了人世,這筆恩怨早已勾銷。你觸怒我,是因為在華陰縣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難,我這口氣也算解了。”

他道,“你還年輕,不知到了我這年紀,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麼清楚,我今日讓你認罪是給你生路,日後你出去,咱們橋歸橋路歸路,恩怨就此了解。”

他說得“語重心長”,滕越簡直要笑出聲來。

施澤友或許不了解他,但他卻從少時起就活在施澤友的陰影之下,父親、兄長皆是因為施澤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親日夜難安,皆是因為施澤友。

他今日,卻跟他說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筆勾銷。

這是多大的笑話?!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施澤友見他不僅不為自己的言語所動,反而大笑起來。

他臉皮亂跳,“你笑什麼?”

話說過去,滕越突然抬起頭,直直地向他看了過來。

晦暗的錦衣衛詔獄,那目光仿若彼時射在施澤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彆以為我不知你心裡算盤。隻要我滕越不死,終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裡!”

他字字射到施澤友心口上。

一瞬之間,施澤友殺意騰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進入監牢之中,將此子直接殺死在牢獄裡。

如若不然,怎麼能安?

牢獄裡血腥之氣從地縫中翻上來,牆邊的燭火幽光閃爍,幾近封閉的監牢內殺意四起。

但滕越氣定神閒,他知道施澤友動不了手,不然也不會等到今日。

這麼多天,他也不是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華王府有意造反之後,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黃先生頗多聯絡。

如今雖然被洪氏下了牢獄,但黃先生自外麵讓孔徽他們傳了消息過來,讓他定要耐住,千萬莫要認罪分毫。

恩華王舉著清除奸宦的旗號造反,而洪氏將功臣良將下獄,越發坐實奸宦作為。

也許,這正就是將那大太監拉下來的機會!

施澤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著他看了過去。

隔著一道監牢之門,極度的靜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劍影掠過。

然而就在這時,外麵忽然有人快步前來。

腳步聲驟然打破了此間的緊繃。

錦衣衛北鎮撫使出現在了監道之中,他見施澤友正在此處,微微挑眉。

施澤友不知上司緣何親自前來,不由問去。

“鎮撫使大人,可是要提審此犯?”

他眼角掠過滕越,若是提審,那麼滕越多半是逃不過一個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誰料那錦衣衛北鎮撫使開了口。

“非是提審。”

他道,“九千歲發了話,放人。”

話音落地的瞬間,施澤友整個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鎮撫使讓人將監牢大門打開。

牢內,滕越緩緩從石床上站了起來,他並無太多張揚情緒,高挺的身形自牢門口微微彎腰走了出來,隻是在走過施澤友身邊的時候,輕聲道了一句話。

施澤友渾身血液倒流,聽見當年滕溫禮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開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

楊家小宅。

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林明淑手下一顫,打翻了手裡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來了?!何時,何時?!”

楊二夫人聞信也激動得不得了,聽見孔徽派來的親兵回話。

“就在午間,就在這會!”

話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馬,朝著錦衣衛北鎮撫使司趕了過去。

她們到的時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經聚在了門前,王複響進到北鎮撫司裡麵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剛剛站定,就見側門打開,有人從裡麵緩步而出。

他衣衫上還沾著乾了的血汙,露在外的臉上脖頸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傷口,有的結了疤,有的卻在這暑熱天氣裡化了膿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過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發啞。

“遇川我的孩子!”

她嗓音發啞地幾乎要撲到滕越身上,又怕弄疼了他潛在衣衫下的傷,隻敢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上下打量著他,眼淚落了下來。

楊二夫人也紅了眼睛上了前來。

滕越剛從幽暗的詔獄裡走出來,眼睛被天光刺了一下,這會低頭看去。

“娘?姨母?你們怎麼也來了?”

他問過去,兩人皆落淚地說不出話。而孔徽、沈言星他們也都圍聚了過來,亦朝他看過來,“總算是出來了,這些日的工夫都沒白費!”

一旁的王複響接了話來,“什麼叫沒白費,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滕將軍往後的日子好著呢!”

他一開口,再陰冷不散的遊魂也跑沒了影,眾人或喜極而泣,或大笑出聲,將這錦衣衛北鎮撫使門前都喧吵了起來。

還沒有幾個人敢在錦衣衛門前喧鬨,路過的京中人無不朝著他們看過去。

見這些好似西北來的武人們,絲毫不在意這京中的門道規矩,就在錦衣衛門前就大笑吵鬨了起來,甚至還有人帶了炮仗,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親自將炮仗點了起來,錦衣衛門口仿佛過了年。

可他們這般,錦衣衛的人卻無有一個出來製止阻攔,隻任由他們喧鬨了好一番才消停。

沈言星見滕越雖笑著,卻口乾舌燥地唇角都裂出了血。

連忙叫了身邊的人,“沈修快去給他拿水囊來。”

他這一開口,滕越才看到沈修竟然回來了。

他眼眸不禁一亮,可登時也想到了什麼,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去,卻沒見到讓他最是想念與期盼的身形。

眾人扶著他往馬車上去,他問了母親和姨母一句。

“隻您二位過來了,蘊娘她 沒來嗎?”

那日他被施澤友抓去用刑,渾身是傷,吃了藥人有些昏昏沉沉,但待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通身的傷口早已被人一一處理過了,而身上的衣裳也換了過來,換成了乾淨的、他平日在家裡常穿的衣裳。

誰會這樣仔細地給他清理傷口,誰會特特給他換上乾淨衣裳?

滕越隱隱地想起彼時昏沉之間,好似有人一直抱著他,在藥粉煞得他傷口痛的鑽心的時候,一直摟著他的腰身,用鼻尖蹭著他的臉頰,用他都未曾聽過的細言軟語,柔聲安撫。

他剛開始還以為是做夢,畢竟她何曾跟他這樣柔聲說過話?也就隻有夢裡了。

可等他醒來發現一切料理妥當,看到床邊正就放著留下來的藥瓶的時候,他知道那不是夢,根本就不是夢。

是他的蘊娘真的來過

隻是他此刻在人群中反複看了兩遍,甚至特特往人群的後麵尋了去,也沒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禁問來,見母親沒有立刻回應,表姨母則含混道了一句。

“山遙路遠,她就沒來京城。”

滕越抿了抿唇。

孔徽原本想讓他去自己準備的宅院,但楊家小宅恰離著錦衣衛北鎮撫司不遠,林老夫人又住在那處,他們乾脆轉去了楊家。

眾人到了楊家,自是又熱鬨了一番。

隻不過這到底是京城,似王複響他們還有差事在身,不多時就隻能離了去。

倒是滕越叫了孔徽,朝他問了過來。

“我在詔獄裡好些事不知道,今次能出來,你費了不少心吧?都是什麼人替我說話,但凡這些幫我的人,都說給我才好。”

這樣的時候,敢替他說話的,都是他的大恩之人。滕越定要銘記在心。

孔徽把替他說項的人都列了一邊,隻是說著,眉頭微微皺了皺。

“眾人都替你說了話,但前日的時候,那位大太監還沒有鬆口放你出來的跡象,我舅父還說再等等,可昨日不知怎麼就突然改了口風,今日就利落地把你放了。”

這裡是京城到底不是陝西,孔徽的消息還沒那麼靈通。

他說自己已經派人去打聽了,昨日是不是有什麼人見了大太監,又在那位太監臉前說了什麼。

“昨日的人才是關鍵,隻是這會,我也還不曉得是誰。”

滕越回想施澤友的態度,可見他也不曉得大太監改了主意,突然就放了他。

隻是是誰,滕越也不曉得。

然而這時,他卻見母親略作沉吟,朝著他和孔徽看了過來。

林明淑覺得兒子終是要知道的,輕聲告訴了他。

“約莫是永昌侯章侯爺,是他替你說了話。”

這話音落地,廳裡就靜了一靜。

楊二夫人看向表姐林明淑又看向外甥滕越,坐在一旁不敢隨便開口。

倒是孔徽不明就裡,“永昌侯章侯爺?難不成是看在楊家的麵子上,給了遇川這樣大的人情?”

楊家隻是永昌侯弟弟的嶽家,而滕越也隻是楊二夫人的娘家外甥,還是表親。

滕越沒有似孔徽這般往確信中猜想,反而目光從緊張的表姨母臉上掠過,定在了自己母親微微沉落的眼眸中。

“永昌侯為什麼會替我說話?兒子不是楊家的子弟,更不是與他章氏直接相連的姻親,他緣何替我說話?”

他問過去的聲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在這廳中異常的明晰。

這下連孔徽也不出聲了,楊二夫人更是緊攥著手不敢言語。

林老夫人被他這樣問來,一時間也沒有立刻開口。

可她越是不開口,滕越越是緊看著她。

他的目光何其銳利,仿若從黃沙裡飛出來的山鷹。

林明淑知道這事總是要跟他說的,既如此,乾脆就在這個時候說好了。

她深吸了一氣,向滕越看了過去。

“娘已經打算要跟永昌侯府結親,既然要結親,那章侯爺自然是保你的。”

“結親”二字,咚咚地落在滕越耳中。

“結親?”他朝自己母親看去,“難道娘是想讓妹妹同章家結親?”

廳中越發靜若無人。

滕越見母親開了口。

“不是你妹妹 你妹妹還年幼。”

母親沒有看他,但滕越卻忽的笑了一聲,笑聲極其冷淡。

“不是妹妹,那就是 我了?”

他直盯自己母親,“娘覺得兒子有多大的能耐,還能娶兩位妻?”

他不可能同時娶兩位妻,連皇帝都不能,那麼隻能將其中一個人,要麼貶妻為妾,要麼直接一封書信就打發走。

滕越心口倏然揪了一揪,痛意彌散開來。

“蘊娘呢?”他嗓音低啞起來,隻問自己的母親,“蘊娘為何沒來?是娘沒讓她來,還是娘又讓她跟兒子和離,又要把她趕走?”

他說到這裡突然一頓,有什麼可能驟然闖進了腦海中,他好似看到有一個人從柳明軒裡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從柳明軒離去,走到他府邸的門前,無人相送更無人挽留,就這麼背著包袱,悄然無聲地離開了他的府邸,走進了人流川動的街道上,走入了茫茫的人海裡。

“娘不會是,已經把兒子的妻子,攆出門了吧?”

他問過去,母親緊繃的臉色微微發白,卻緊繃著沒有否認,而另一邊,表姨母的眼淚咣當掉了下來。

滕越立在廳中,錦衣衛的詔獄不能令他顫抖半分,可此時卻腳下不禁發晃。

林明淑緩緩吸了一氣,從袖中掏出一封和離書來,放在了茶幾上。

“蘊娘那孩子比你明白,人家何須要娘來趕?你與她本就不是門當戶對的良緣,隻是彼時她與我們都走投無路,才勉強結締的親事。既不相配,何必要強求呢?”

林明淑看向滕越,希望他能冷靜一些,理智一些。

“好好地娶一位高門貴女,能對你助益相幫的貴女,這才是屬於你的珠聯璧合的姻緣。”

她說蘊娘不合適,“ 注定無法長久。她也比你明白得多,想把自己往後的日子過好,對你,也不似你這般,把整副身心都丟進去。”

她說他該醒醒,“好聚好散,往後興許還能再見,你若再糾纏不休,對她有什麼好處,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她直言,“娘已經為你定下了章家的四姑娘,眼下永昌侯保你出來了,等過些日,就去章家把你和章四姑娘的婚事說定吧。”

她正色這般說,可卻見滕越突然笑了起來,他轉頭問向楊二夫人。

“看來表姨母也知道我娘的意思了?蘊娘彼時是如何救得大表妹,姨母就是這樣回報她的?”

這話說得楊二夫人眼淚掉得更急,她慌亂地搖頭,“不是,不是,我也不想讓那小祖宗走 ”

她不似說謊,滕越見狀長長地“哦”了一聲,明白過來。

“那也就是說,果然是,娘在蘊娘進門之前,就已經同她簽好了約定,從一開始就跟她說好,一年兩年最多三年,在那章四姑娘孝期守完前,就讓她卷了鋪蓋走人,幫我擋了災,又不耽誤我迎娶貴女 ”

他厲聲問向自己母親。

“娘回答我,是與不是?!”

這一聲冷厲如刀,而滕越的猜測幾乎正中命門。

孔徽愕然,楊二夫人也緊緊捂住了口鼻。

林明淑聽聞他忽然猜中,有那麼一瞬想要跟他直接攤牌算了。

但她想到滕越的性子,想到從前一直瞞著他,就是怕他犯了勁,哪怕是契妻走了也不肯再娶貴女。

林明淑緊壓著心口亂跳,同他說不是。

“蘊娘是自己要走的,執迷不悟的隻有你,根本也沒有什麼約定可言,你不要再胡亂猜疑!”

誰料她這般說去,滕越忽的一把推開廳門,向外麵叫了過去。

“沈修!沈修過來!”

他甫一開口,沈修就出現在了門前。

“將軍。”

“你進來,你來同我也同我母親說說,你在魏嬤嬤那,問出了什麼來!”

滕越聲色俱厲,沈修抬腳進到了廳中,林明淑隻聽沈修是從魏嬤嬤處而來,眼皮都跳了起來。

而沈修全無拐彎抹角,直接道。

“魏嬤嬤告訴屬下,夫人在嫁進來之前,老夫人就已同夫人簽訂了契約。

“老夫人幫夫人出金州老家的泥潭,而夫人頂上將軍妻子的名頭,替將軍擋災。契約原是三載,夫人要給將軍做妻子三年。在此期間必須保守秘密。

“契成之日,姻緣結締,契約結束,夫人要如約和離。”

“老夫人會再替將軍娶永昌侯府的貴女為妻,契妻之事,自此往後再不提及。”

沈修一口氣,把他打聽到的所有關於契約的原委都說了出來。

林老夫人腳下微慌,她不安地向著滕越看了過去。

她見滕越聞言沒有怔怔難信,也沒有驚怒發火,反而低著頭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顫著,複雜的心緒湧在笑聲裡起起伏伏。

眾人無一不都向著滕越看過去,而滕越再沒留意他們任何人。

他隻聽著方才沈修的話,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響起。

契約、契妻

原來他的蘊娘,就隻是他的契妻。

契成之日,她與他姻緣結締,契約結束,她要如約和離。

所謂白頭偕老,根本不會發生,所謂琴瑟相合,她根本不曾期待。

難怪,難怪 她從成婚起始就一直偽裝自己,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木訥無趣、甚至粗陋淺薄的鄉下女。

她不會開口跟他要任何東西,連在白鳳山被土匪威脅,也隻自己想辦法自救捱過去,因為她能得到的所有,都白紙黑字地寫在契約裡,由母親折成銀錢,留給她離去後養家糊口。

難怪她隻想掙錢,去製藥去開藥鋪,去把生意經營好。

因為他這個契約丈夫不能讓她依靠分毫,她必須要在這短暫的三年內,靠她自己把門庭支撐起來,教養侄女,贍養祖母,讓她身後的一家人都過上安穩的日子。

而她與他之間,除了讓他看不穿這契婚的真相以外,她必得跟他保持距離。

對她而言,他隻是旁人的夫君,難怪當時在沈家,她見了那章四姑娘就一直往後躲,要跟著紅葉避到後院去,因為那貴女才是他的正頭妻。

而她這個小小契妻,怎麼還敢站到人前?

滕越心頭抽痛到發慌,痛意遍布四肢百骸,卻不停地笑,越笑嗓音越低。

隻是沒想到,根本就沒用到三年,母親就讓她和離走人。

第一次和離,他不肯放手,這一次,他被關在牢中,母親利落地讓她履了約——

就在這時,把他的蘊娘,生生地趕出了門去!

滕越倏然抬起頭朝著他母親看了過來。

“娘可真能瞞兒子。一張契約,從頭到尾,死死地將兒子瞞在鼓裡。”

如果不是他疑心猜測,讓沈修找來魏嬤嬤打聽,他問他的母親,“娘還要瞞我多久?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他道,“您就覺得我會對蘊娘放手,會在她走後再娶彆人,會如了您迎娶高門貴女的所謂珠聯璧合的姻緣?!”

他低聲怒問,直問得林明淑心頭顫抖不已。

“娘對蘊娘是有虧欠,可當時的情形娘還能怎麼辦?而這一次,那麼多人說話,大太監都沒動搖,而我讓四姑娘去求了她伯父永昌侯,你就被放出來了,你覺得貴女無用嗎?如果沒有這樣的姻親,施澤友隻會置你於死地?”

她哭問,“若是你也死了,你讓娘還怎麼辦?!”

可滕越卻隻哼笑一聲。

“那麼多人給我說項,娘怎麼就確定是那永昌侯的話起了作用?兒子還沒娶人家的姑娘,人家憑什麼在這個關頭替我說話。”

孔徽對此事也存疑,隻是母子吵成這樣,他也不好說什麼,但他派過去打聽的人,應該快回來了。

誰料就在這個關頭,外麵突然來報,說是孔徽派去的人回來了。

不等孔徽出口,滕越當即開了口,“把人直接叫進來說話!”

眾人皆朝門口看去,孔徽的親兵很快快步而來,上前就把話說了。

“兩位將軍,屬下打聽到,昨日那大太監確實見了個特彆的人。”

“是誰?”滕越厲聲問去。

那親兵回道,“昨日大太監皇上的豹房外,見到了寧豐大長公主,說了足足兩刻鐘的話。”

話音落地,整個廳裡靜默無言。

楊二夫人麵露驚奇,孔徽目露思索,林老夫人不敢置信。

而滕越則喃喃出聲。

“寧豐大長公主,白春甫的母親 ”

他抬手捂住了臉,心頭的絞痛難以壓製,喉嗓緊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可他卻要問向自己尚且不敢相信的母親耳中。

“娘覺得大長公主為何要替我說話?白六爺同兒子又有幾分情誼?是蘊娘,是蘊娘。白春甫看的是蘊娘的麵子啊 可是您呢,結束所謂的契約,親手將蘊娘趕出了門去!”

林老夫人愕然愣在原地。

她不知事情緣何是這樣的答案?

她托給了章貞慧,後者也回了她說章侯爺已經答應了。怎麼說動了大太監的,反而是寧豐大長公主?!

而蘊娘

她混亂至極,卻見滕越已不想再與她分辨任何多餘言語。

他隻撂下了一句話,擲在地上,重響在她心間。

“我滕越此生隻要蘊娘一人,所謂高門貴女珠聯璧合的姻緣我看不上,也不想看。我會把蘊娘找回來,去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把她找回來!”

他一字一頓。

“我、隻、要、她。”

話音落地,滕越大步離開了廳,沈修他們也跟了出去。

廳裡隻剩下落淚的楊二夫人,和仍舊震驚在原地的林明淑。

*

孔徽宿處。

他把徑直離開了楊家小宅的滕越,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院子裡。

“你先清洗一番,換身衣裳吧。”

他從離開楊家小宅就沉默著,雙唇緊抿,低垂的眼簾下卻眸光顫動。

孔徽再沒想到,滕越那麼在意的妻子,竟隻是他母親給他找來的契妻。

“我讓人幫你去找弟妹,你放心,定能找到的。”

人他一定會找到,可她還願不願意再要他,滕越不知道。

母親做下這樣的事,蘊娘還願意再多看他一眼嗎?

滕越低頭沉默,似一塊碎掉的冰,孔徽歎氣半晌出了門,沈修卻又走了進來。

沈修上前,“將軍,屬下其實離開河南之後,沒有立時尋您,還去了一趟金州。”

“金州?”滕越抬起頭來。

沈修說是,“屬下去了夫人的娘家老宅,尋到了一樣東西,或許您想看看。”

滕越登時站了起來。

“難道是 ”

“是一簍軍中的箭,滿滿的一簍。”

他自身後,將這簍箭放到了滕越麵前。

滿滿的一簍箭,箭身沒有那麼長,是普通官兵或者是少年將領會用的哪一種,後來他去寧夏戍邊,用的箭更長更利,很久沒再見過這種了。

此刻,滕越看著這簍遞到他手邊的箭,指尖隱隱有些發顫。

她說,這是她喜歡的那個人留下來的箭。

她說她那時癡心的很,每天都跟在那個人身邊,慢慢地就撿了整整一簍他的箭,留在家中,放在床邊,每天看看就歡喜不已。

而這些箭矢上,全都刻著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她癡心喜歡了很久的小將軍的名字。

滕越指尖捏到一根箭矢,想將它拔出來,手下卻一直發顫。

每個人喜歡在箭上刻名字的位置都不一樣,有人喜歡在中間,有人喜歡在尾部,有人在喜歡刻在箭頭下麵。

這一簍箭的尾羽處沒有刻字,他慢慢拉起來,箭身上也沒有刻字。

滕越的手越發顫抖,行軍打仗那麼多年,他拉起再重的長弓都不曾抖過手。

而此刻手抖到,幾乎拉不起這小小的短箭。

他心頭顫到止不住,他幾乎是使出心上所有氣力,將那箭矢拔了出來。

箭頭的冷鐵下,果然刻著字,刻著箭主人的名字。

是她口中最是癡心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

滕越抹去眼中水光看了過去。

那裡隻有一個字:

越。

越。

是越

滕越拿著這一支,被他遺失在過去時光裡的少年的箭,閉起了眼睛。

他忽的將整個箭簍裡的箭全都倒了出來。

嘩嘩啦啦箭矢散了一桌子,每一支箭的箭頭都刻著“那個人”的名字。

越、越、越、越、越、越、越、越

全都是,越!

在金州,在他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將領的時候,在他從不曾察覺的身後,在他無數個自以為孤單苦修的日子裡,在還未曾見過日後黎明的日夜中。

一個癡心的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把她所有剛剛萌芽的情意,全都傾注在他身上!

男人多久不曾流出眼淚,此刻咣當砸落了下來。

她那麼喜歡、那麼喜歡的“越”,卻隻將她娶回家,做個的契妻!

在這糟爛的世道裡,他讓她做一個旁人都看不起的契妻

*

楊家小宅。

林老夫人還在驚愕之中回不過神來。

卻見滕越突然回來了。

滕越推開門,卻隻站在門前沒有進來。

他雙眼發紅,向她說來。

“娘,兒子已決定了。娘走娘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這世道已然爛到無邊,那兒子就豁出這條命去,與這糟爛的世道鬥到底,同那隻手遮天的大太監鬥到底!”

他道,“娘既然與我不同心,那就各行各事好了,就看看到底兒子能落個什麼樣的下場!”

他要鬥,他要鬥到底。

不管是薛家、施澤友還是大太監,這些小人已經當道太久了。

他要給所有替他說話的人一個交代,給慘死在小人手中的父兄一個交代,也給,也給蘊娘一個交代!

他倒要看看這青天與白日,還能不能重現人間!

滕越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而林明淑卻在聽說他要同大太監鬥到底後,徹底僵住,此刻見他大步離去,目眥儘裂。

“ 遇川,遇川!”

第82章

林明淑一路追著滕越跑去, 但慌亂追至門口,卻見滕越連頭都沒回,翻身上馬, 打馬而去。

“遇川 ”

耳邊反複響起兒子要同那權傾朝野的大太監鬥法的話,林明淑扶著門邊兩腿發軟。

楊二夫人追過來的時候, 聽見自家表姐反反複複地說著, “他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 人家那樣的權勢,怎麼可能是他鬥得倒的 ”

說話間,她臉色煞白到幾乎要暈厥過去。

楊二夫人連忙讓仆從將表姐架回了院中, 給她服了一顆定心丸, 見她雖然雙眼緊閉,但氣息平穩了許多, 這才把人都打發了下去。

“呀,兒大不由娘,你倒是處處替遇川著想,可到底是他做官不是你做官,是他娶妻不是你娶妻。經了紜姐兒的事我才曉得, 一味地強迫孩子做他不欲做的事,沒什麼好處。”

楊二夫人邊勸邊歎氣,她已經明白了其中道理, 就是不知道這位表姐能不能想得明白,她道。

“你想想, 遇川本就是有主意的孩子, 你眼下將他這兩樁緊要事, 全混在了一起,他如今曉得了真相, 惱怒豈不是正常?”

“可是、可是他要去同那大太監鬥法,他以為大太監是關外的韃子,這裡是京城,有多少達官貴人盤根錯節,他有幾條命能同人家鬥?”

同大太監鬥法的事情,楊二夫人想想也覺得膽顫。

可是自小皇帝繼位以來,短短五年時間,那大太監就收攏天下權柄,將朝野攪得烏煙瘴氣。

這世道本就有小人當道,如今更是一味人人攀附權貴、捧高踩低,連自己之前都覺得,唯有如此才是出路。

楊二夫人也怕,但想了想道。

“那大太監已然權勢太盛,連恩華王都因此造反,他還欲壓下此事,還抓了遇川想顛倒黑白,以我之見,狂妄至此,多半也到了儘頭。”

她這話,倒讓林明淑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楊二夫人對朝政隻是一知半解,可內宅裡的主子仆從的事情她見得多了,但凡那些奴仆,自以為仗著主子就能處處踩人兩腳,更有甚者,連主子都不放在眼裡的,那麼等待而來的,要麼提腳發賣,要麼隻有一死。

她把這話同表姐說了來,自己心裡也不確定猜測會否成真,隻能又道。

“但你想,這一次,遇川雖然是寧豐大長公主開口給他救出來的,可先前也有那麼多朝中文武官員替他說話,那些人好些同遇川並無交集,甚至都不是陝西人士,但卻都要替遇川說兩句,人數之眾,遠超你我想象,可見這件事,已經不隻是遇川自己的事,既如此,未必不能掀起更大風浪。”

楊二夫人把自己能想出來的道理,都向表姐說了過去,以她的淺見,能看到能想到的,也就這麼多了。

林明淑聽著她所言,心下也微微平定下來。

是了,滕越能有今日,他身後有當年的伯樂黃西清黃先生力挺,而黃西清在朝中的勢力遠不止陝西出身的朝臣這麼簡單,這一次能有這麼多人聯合替滕越說話,自也是黃西清的意思。

可那麼多人對大太監心有怒意,最後卻要自己兒子一馬當先,道理林明淑能想得明白,但“揪心”二字一筆筆刻在心頭。

事已至此,楊二夫人隻能勸她。

“遇川不是衝莽亂來的孩子,有孔徽、言星他們看著他,還有黃先生等人都在京中,你我就先彆管了,咱們能做的,也就是彆再扯了他們後腿。”

林明淑自丈夫和長子去世後,一心一意隻想給次子滕越找助力,送他上青雲,可沒想到繞了一圈,她這個母親反而成了要扯他後腿的人。

可她再一意孤行,就如同滕越說得那樣,母子各行各事,就隻能看看他最後能落得什麼下場了。

惶恐攥著她的心口,但她也不敢再亂動亂來。

倒是表妹突然問了一句。

“對了,你今日是不是派了人送重禮和銀錢給慧兒了?”她皺眉,“既然是大長公主說的情,這禮和錢合該給公主才是。就算公主看不上、不欲要,也不好再送去章家。”

林明淑顧著滕越的事,哪還管的上給章家送的禮和錢。

她捂著頭緩了緩,才道是,“這會約莫禮已經送過去,至於錢,大抵要到晚上人少的時候。”

楊二夫人聽說禮已經送去,皺了皺眉,不過又道。

“章侯爺素來也是體麵人,如今高官在位,此番若不是他說項,這禮他自然會退回來,倒也不至於貪了。”

隻是她實在沒想到,外甥女前幾日就說,侯爺已經應了此事,到最後反而是大長公主開口才放了人。

她正疑惑著,不想這時候外麵來通傳,說章家的嬤嬤董奶娘來了。

楊二夫人一聽,心道正好問問,這就把人叫到了廳裡來。

林老夫人略收情緒才見了她。

董奶娘滿臉的喜色,進了廳裡見到兩位夫人就行禮道賀。

“呀,聽聞滕將軍出來了,這可真是大喜事一樁!我替我家姑娘給兩位夫人道喜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人一時間都沒有直接說什麼,又聽這董奶娘道,“原本這樣的喜事,我們姑娘也該來的,可她是守孝的人,在侯府裡更是不如先前在楊家,侯夫人規矩重,姑娘在侯夫人眼皮底下,再不敢行差踏錯半步,縱萬般欣喜,也隻能讓老奴前來。”

她替自家四姑娘解釋了一句,便瞧著林明淑輕了些聲音,道。

“老夫人派人送過來的禮,我們都收到了,沒想到老夫人這般重情重信,給侯府送了這麼些東西,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聽說您還安排了人到了夜間人少時,再送些雪花錢過來,真真是妥當得不得了。”

林明淑求人辦事,當人要處處考量人家的方便,不能把人架在火上烤。

可是董奶娘這話說過來,她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

“不知道侯爺是何時,去替犬子到大太監麵前說的話?”

人都已經出來了,她卻突然翻賬似的問了一句,董奶娘再沒想到她還有這麼疑問,愣了一愣。

“這 哦,老奴也不曉得。我們侯爺同九千歲素來親近,在何處何時相見,那都是說不好的,也未必就讓人知曉。”

她含混地打了個馬虎眼過來。

話說得雖不是沒有道理,但林明淑看著她的神色,反而多了幾分不確定。

她佯裝點頭地道了一句。

“也是。不管怎樣,此番都多謝侯爺了,我看過兩日是拜訪的吉日,就親自登門向侯爺道謝吧。”

她提及登門道謝,董奶娘眼睛飛快地眨了眨。

“呀,老夫人急什麼?滕將軍才剛剛從詔獄裡出來,還是好生休歇些日子。至於我家侯爺,侯爺也忙碌得很,隻怕一時半刻不得閒。且我家侯爺一貫不是挾恩以報的人,我看此事不提也罷,侯爺也好,您也好,咱們自己心裡有數就行。”

她勸林明淑不要立時登門,也讓林明淑不要當麵提及幫襯言語的事。彆說林明淑,連楊二夫人都皺了皺眉。

先前她二人都以為,孔徽雖然隻查到了寧豐大長公主,但說不定人家章侯爺,也曾言語了幾句,起沒起作用不好說。

但眼下聽董奶娘一說,兩人竟都覺得,章侯爺怕不是都不曉得此事吧?

但章四姑娘前幾日分明說,她伯父已經應了!

董奶娘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她一走,廳裡林老夫人和楊二夫人,相互對了個不免狐疑的眼神。

林老夫人不時就叫了人來,詢問送禮金的事情。

下麵的人來回,說禮確實送過去了,都送去了章四姑娘母親的陪嫁宅子裡,至於銀錢也都安置好了,等晚間再送過去。

不過林老夫人問過去,她手下的仆從卻道了一句。

“老夫人,咱們倒是在章四姑娘母親的陪嫁宅子邊,見了個咱們家的人,這可實在是個意外。”

他說人沒說上話,但好幾個仆從都看見了。

林老夫人立時問過去,“咱們家的人?何人?”

仆從道,“是魏嬤嬤呀!好似也是來尋章四姑娘的,可惜同咱們擦身而過沒說上話,估摸著嬤嬤還不曉得您也在京裡。”

魏嬤嬤帶女去了河南看病,這事林明淑是知道的,中間還讓人給魏嬤嬤送了些錢過去。

魏嬤嬤的夫婿是因著跟滕越父親在外打仗而死,她女兒又自幼有那病症,林明淑一貫對魏嬤嬤母女多有照看。

眼下魏嬤嬤不在河南看病,也沒有回西安府裡,怎麼跑到京城裡來,還來尋章貞慧?

楊二夫人也驚奇,兩人立時派了人去,將魏嬤嬤尋過來問話。

這日到了天擦黑的時候,仆從還真就把魏嬤嬤母女三人尋了過來。

魏嬤嬤隻見自家老夫人在京裡,也驚奇得不得了,跪下就是磕頭。魏嬤嬤親女羅霞和乾女兒晴蕊也都給兩位夫人叩頭行禮問安。

林明淑把人都叫了起來,到了此時也不再繞圈子,直接就向魏嬤嬤問了過去。

“你怎麼到京裡來了?怎麼來找章四姑娘?”

前一個問題,魏嬤嬤好回答。她道霞姐兒的病,在河南看了大半年一直不得好轉,“就想著都出了陝西,那乾脆轉到京城來找找門路。”

其實,她前段時間,聽了那西安來的“行商老鄉”的話,心裡對那河南的醫館也起了疑,幾番留意下來,越看越像騙子。

而霞姐兒的病非但沒好不說,反而每每用了那醫館的“金丹”,就胃痛難忍,近來竟漸漸添了吐血之症,人越發消瘦,嚇得魏嬤嬤不敢再停留,想著那位“行商老鄉”的提醒,乾脆找到了京城來,問問侯府裡的貴女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實話她不好說,自然緣何來找章貞慧的理由也不好提及。

當年,四姑娘的奶娘聯係上她,先問了霞姐的病,後來四姑娘回京又給她送來金丹,卻囑咐她不要將此事同老夫人提及,怕落得不好名聲。

魏嬤嬤對老夫人素來忠心,唯獨在這件事上,一直隱瞞。

後來老夫人給二爺找了契妻進門,她感念四姑娘的恩情,怕那契妻攥走了二爺的心,對那契妻少不得明裡暗裡敲打,老夫人還問過她緣何如此,她也咬定口,沒有將四姑娘跟她私下裡有聯絡的話說出來。

可這會,她在京裡遇上了自己老夫人,老夫人更是直接問她為何來找四姑娘。

魏嬤嬤被問得有些張不開口,左右想著才含混道,“老奴在京裡再不認識任何貴人,唯獨同四姑娘還見過幾麵,為著霞姐兒,隻能厚著臉皮尋過來。”

可她說出口去,聽見老夫人聲音倏然冷了下來。

“你同我,也不肯說實話了嗎?”

這一問,直直問到魏嬤嬤心頭。

魏嬤嬤驚嚇抬頭看去,見老夫人眉宇低低壓下,臉色隱隱泛青,一錯不錯地盯著看著她。

魏嬤嬤心下跳了一跳。

她倒是想跟老夫人說,從一開始就有過明說的念頭。但四姑娘特特提醒她不要說,而在之後契妻的事情上,老夫人也問了她不止一次,她一次又一次遮掩隱瞞下來,謊話越說越多,如今反而不能再直言了。

她說承認自己有所隱瞞,不光四姑娘要在老夫人眼裡落得不體麵,自己這所謂的忠仆,又跟背叛主子有什麼兩樣。

她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開口,還試圖想要說什麼再次遮掩過去。

沒想到女兒霞姐徑直跪地上前,病情拖得她嗓音細弱輕顫,可她卻叩頭到林老夫人腳下,直接說了來。

“老夫人,是我娘犯了大錯,我之前吃的金丹是章家四姑娘給的,後來的醫館也是四姑娘介紹的,但四姑娘不讓我娘告訴您,娘便糊塗了,一直沒有同您直說,直到今次發現那醫館恐怕是行騙之地,這才無奈之下尋到了京裡來 ”

霞姐一口氣,把魏嬤嬤的隱瞞與遮掩全都說了出口。

待話說完,她人重重喘了起來,晴蕊急急忙忙扶了她,魏嬤嬤隻見自己老夫人臉色全都青了,砰砰磕頭到了她臉前。

“老夫人恕罪,非是老奴故意騙您,實在是老奴左右為難!而霞姐的病是我的心病,我這才 ”

她把頭磕得響亮,可林明淑周身泛寒地卻恍惚了一陣。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最信重的老仆,她隻問,“董奶娘同你聯係上是什麼時候?送金丹又是什麼時候?”

到了此時,魏嬤嬤哪還敢不說,她緊緊攥著林老夫人的裙角,跪在她腳下。

“董奶娘同我搭話,是您剛剛對章四姑娘有意,但還沒有挑明的時候。而送金丹,是她們前腳回京,後腳就送過來了。”

是在滕越娶蘊娘進門之前。

若說前者的時間點,正好能通過魏嬤嬤打聽滕家的狀況,和林明淑的意思,那麼後者,則在鄧如蘊進門前,就在鄧如蘊身邊楔下一顆釘。

林老夫人驚詫看向魏嬤嬤,“所以你兩次三番為難蘊娘?”

她直接說了出口,魏嬤嬤臉色青白不定。

可這已經不隻是魏嬤嬤不忠的事了。

連楊二夫人都咽了口吐沫,想到那位嬌嬌弱弱的外甥女,腳下有些泛涼。

那才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啊

而就在這時,晴蕊突然著急了起來。

“霞姐,霞姐 ”

她喊了起來,眾人皆朝著霞姐看過去,隻見霞姐忽的一口血吐了出來,接著,雙眼上翻地抽搐倒在了楊二夫人腳上。

楊二夫人被她嚇得差點跳起來,魏嬤嬤卻當先衝上前,用自己胳膊朝著女兒口中塞了過去,“彆咬你自己,咬著娘,快咬著娘!”

林老夫人怔了一下,直接叫了人,“去請大夫!”

等大夫來的時候,霞姐已經醒了過來,大夫看了之後,說她這羊角風症,一時半會是治不好的。

“但這位姑娘的吐血之症不太對勁,”大夫道,“這怎麼看怎麼像是中了毒。”

魏嬤嬤一聽,整個人都抖了起來,晴蕊則立時將那“金丹”掏了出來,拿給這位大夫看。

京城的大夫可不是尋常鄉野的小郎中,他恰好就是藥師出身。

他將這丹藥碾碎細細看了幾遍,再瞧了一回霞姐,搖頭不止。

“這丹藥對羊角風一點用處都沒有,隻能讓患者看著平穩的樣子,實則大傷脾胃,分明就是毒藥!”

魏嬤嬤已經不止是顫抖了,等晴蕊把河南那醫館也說出來,說起那醫館是太醫院某位太醫的師弟開的,這位大夫更是冷笑出聲。

“你們說的那位太醫,前年就因為有人冒充其師兄弟之名行騙,將人告去衙門,還特特聲明自己並無什麼師兄弟,也沒有在外的醫館,京裡的人都知道。這裡怎麼又冒出來個師弟?”

大夫直問魏嬤嬤,“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消息?”

她問去,魏嬤嬤整個人差點癱倒在地上。

前年就曾聲明之事,京裡人都知道的事,去年那位章四姑娘卻言之鑿鑿地說給了她!

而霞姐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赤紅遍布魏嬤嬤眼前視線,她緊攥那大夫,“這毒還能不能解?”

大夫說不好說,“你們這金丹也吃了太久了,我隻能開個方子讓她試試,能不能解就另說了。”

魏嬤嬤聞言,徹底踉蹌地,終是癱坐在了地上。

“怎麼會這樣?”

她想不明白,“那是永昌侯府的貴女呀,怎麼能哄騙我們這些下人?!”

如果不是找來了京城,聽說了前年太醫就曾聲明的事,那麼她在西安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就算發現這金丹是毒藥,那位貴女隻說自己也受了蒙騙,徑直推個一乾二淨,她這小小仆從又如何查證?!

這就是所謂的侯府貴女?貴女?!

魏嬤嬤看著地上女兒中毒吐出來的血,心痛到幾乎昏厥。

她這輩子唯一緊要的事情,就是給羊角風的女兒看病,如今倒好,病沒看成,女兒被她害得吐血至此。

若毒不能解,往後是不是也活不過幾年了?!

魏嬤嬤痛哭不止,隻覺自己一番聰明卻背叛主子、害了女兒,這簡直就是報應!

林明淑和楊二夫人卻在聽了看了魏嬤嬤和霞姐的事後,都徹底沉默不言。

楊二夫人禁不住懵懵地抱了頭臉,陷入晦暗的思索中,林明淑則一陣一陣犯起了頭痛的舊疾,痛到難以忍耐。

還是仆從過來說了一句,道是天已經黑了,路上行人也稀少了,這會就替老夫人把最後這筆重金,送去章四姑娘母親的陪嫁院中去。

可此時此刻還要送什麼銀錢?

林明淑抬手。

“不要再送了。”

*

永昌侯府章家。

董奶娘等著陪嫁小宅的人來回話,這會一邊給自己四姑娘打扇,一邊同她小聲笑道。

“滕將軍就這麼出來了,咱們可真是事事如願。”

永昌侯說起滕越被關押的事情難辦之後,章貞慧便沒有再同自家伯父多言。

如果滕越徹底觸怒了大太監,人出不來了,那麼這所謂的未來夫婿她可就不要了,她自然不會同伯父提及。

但若是滕越能夠憑他自己的本事出來,也分兩種情況:

一是大太監不得不將人放出來,滕越觸怒大太監,日後路不好走,她又何必讓伯父替他說話,跳這火坑?

二是大太監弄不了他,人不能治罪,還要返回他的平叛功勳,那麼這夫婿她定要抓在手中,事後再同伯父提上兩句,也是不遲的。

至於林老夫人送的禮物銀錢,滕越要是出不來,他們滕家就此衰敗,禮物銀錢什麼的也顧不上了,最多她退還一部分;

若是滕越能出來,林老夫人必認為是她伯父說項起了作用,這禮這錢就是該送到章家來的。

她是沒有爹娘的孩子,母親陪嫁不多,父親又花銷掉了不少,不管她以後嫁給誰,總是要攢一些陪嫁傍身,如果她能嫁進滕家,這錢她還不是要帶回去,滕家也不虧。

這裡麵的所有可能,必得樁樁件件都思量得明明白白才行,所費之心思,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自然這最最周全的思量,除了董媽媽,旁人再不知道。

這會董媽媽隻道姑娘做得很好。

“姑娘身世艱難,就該隻做對咱們有利的事,旁人生死都在天老爺的命簿裡,同咱們可沒關係。姑娘隻用先緊著自己、處處替自己打算好,等尋定一門好親事,往後才能把日子過順遂。”

她說著見姑娘點著頭,微微彎起了嘴角,便是無人之時,也仍是大家閨秀的端莊溫婉模樣。

董奶娘自己也笑了起來,說重禮是一部分,但真金白銀才是最要緊的。

“這會錢應該送到夫人的陪嫁宅子去了。老奴聽見外麵有動靜,定是來報信的,我這就去問問。”

章貞慧讓她不要勞累,“媽媽也辛苦了,把人叫進來說話就是。”

她拉著董媽媽的手,讓她不要動,自己開口去叫了人上前。

兩人都想著必然是穩妥的喜信,不想來人一開口。

“姑娘,今晚沒人送東西到夫人的陪嫁宅院裡來,咱們的人到楊家打聽了一聲,說是林老夫人的人 不來了!”

*

京城,一處隱秘宅院。

太常寺卿黃西清黃先生,請了一位緊要之人在房中密談。

恩華王造反的消息傳到京城後,皇上就緊急指派了原在陝西掌過軍務的黃西清,和這位禦前緊要之人,去平息寧夏邊鎮的叛亂。

不曾想叛亂一十八天即被平定,這兩位欽差大員才走到半路就折了回來。

如今反王一乾人等都已押到京城,京中少不得又是一陣波瀾四起,再有滕越之事也掀起不小的風波。

黃西清先前聯合文武百官施壓那大太監,原以為還得過些日,滕越才能放出來,不想大長公主也介入此事,竟然把人提前放了。

滕越一出來,他的心思就落定了,放在了更緊要的事情上。

這一次大太監洪晉顛倒黑白,指忠為奸,他們尚且還能把人救出來,可那大太監再這樣囂張猖狂下去,恩華王叛亂這樣的風浪都不能令他搖動分毫,往後天下將再無青天可言。

黃西清為扳倒大太監洪晉之事早就籌備良久,他延請這位禦前緊要之人見麵也好幾次了,但京中遍布大太監眼線,今晚才終於將人請到了秘宅裡來。以大太監洪晉在皇帝麵前的臉麵,旁人皆不能進言,也就這位要人,才有三分可能。

兩人在房中密談,滕越、孔徽、沈言星他們都立在庭院裡等候。

庭院裡燈光暗淡,唯有天河之光,脈脈流淌著灑下些許。

滕越持劍立在庭中,房中已經談了小半個時辰,夜漸深了還沒有半分聲響放出來。

他從宅院牆簷,緩緩朝著西麵的夜空上看去。

明亮的群星之間,有一顆閃著微藍光芒的小星時隱時現。它那麼不易讓人察覺,可隻要定定看過去,就會被那清透的藍色光芒攥住了視線。

可是它又是那般不欲現於人眼前,一不留神就會消失在無邊的星河波濤裡。

滕越看過去,他很想那個不知隱去了何處的人。

她離開家之後去哪了?會不會連個安穩的宿處都找不到?有沒有吃好飯、睡好覺?有沒有為了玲琅和外祖母太過擔心?

她有沒有聽說他已經出來了?她還願不願意想起他?

還是 已經把他扔進了沙堆裡,再也不要了

滕越不知道,隻朝著遙遙的陝西方向,那顆閃爍的小小藍星上,不住地看去。

第83章

西安北邊, 同官縣。

暑夏的風從白日裡曬透了的石板上吹拂過來,熱熱地撲在人身上,流螢在牆角邊閃爍浮動, 一如夜空上的星。

鄧如蘊抱著一遝病例簿從庭院裡走過,又在星空下的溫熱夜風裡悄立了幾息。

同官縣偏僻, 縱然有那位孔徽手下的軍官, 每日早晚都到城門前的茶館處, 同眾人說起外麵的消息,但皇城京畿距此十萬八千裡,不論什麼消息傳過來, 總得要六七日的工夫。

那位孔徽的軍官說, 孔將軍等一眾陝西將領也好,遠在京城的黃先生也罷, 都聯合了不少人為被關押的滕將軍說話。

他們說指忠為奸一旦定論,那這天下將再無黎明之時,所以越來越多的文武百官,認識不認識的,都在替滕將軍說話。可那位大太監到底會懾於眾人之口放人, 還是反而被觸怒一意孤行、殺一儆百,就沒人知道了。

今日傍晚,那位軍官“殺一儆百”的話一出, 整個茶館都靜了下來,茶棚下的燈籠搖晃著幾欲滅掉。

鄧如蘊避在無人幽暗的小巷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

好在她走到家門口的時候, 遇到了孫巡檢。孫巡檢開口就道, 說他聽到了京城來的消息。說是大太監遲遲沒動被他關在牢獄裡的人,也不許人隨便施刑, 在朝臣們的力壓下,人應該快放出來了。

如果不是孫巡檢帶來的這消息,她不知自己此刻還能不能穩穩站在庭院中夜風裡。

鄧如蘊不禁抬頭,朝著北麵的夜空上看了過去。

星河流轉,無數繁星湧在星河之中,唯獨北邊有一顆明亮的星,先被雲層遮掩不見,卻在雲層飄過之後,巍然亮於北邊的漆黑夜空裡。

毫無緣由的,鄧如蘊眼眶熱了一熱。

玲琅和大福從廂房裡跑了過來。

小丫頭帶著大狗子撲在了鄧如蘊腳邊。

“姑姑在看什麼?”

小玲琅攥著她的衣角,大福搖著尾巴繞在她腳邊,鄧如蘊從星月中收回目光。

她說,“在看明日下不下雨。”

“那明日會下雨嗎?玲琅還想帶著大福,去城外的小河邊洗澡!”

鄧如蘊笑著摸了摸小丫頭和大狗子的腦袋。

“不下雨,都是晴天。”

一人一狗都高興得不得了,跟著鄧如蘊抱著一摞病例簿進了房裡。

鄧如蘊把病例簿放在了窗下的桌案上,除此之外,桌案上還有一摞。

這些皆是白春甫給她留下來的病案。

那日他說,要她好好調整她羚翹辟毒丹的方子,如果藥丸針對此次的陝西時疫療效出眾,而藥丸又能普及開來,那麼不光能救治更多的病患,也是得到朝廷的嘉獎,是玉蘊堂就此站住腳跟的大好契機。

彼時他說這話,鄧如蘊點頭應了,卻沒想到,這是他留給她最後的叮囑,翌日他就離開了陝西回了京城。

她問竹黃,他就這樣回去了,大長公主還會再讓他出來嗎?竹黃低著頭說也許能。

也許能,就等同於也許不能。

鄧如蘊不曉得自己能做些什麼,她寫了一封信,讓竹黃送去京城給白春甫,但最緊要的卻不是信,也不是白六爺眼下如何,而是他叮囑她製出針對此番時疫的藥,她一定要像他說的那般做出來。

連著幾日,她都在細細翻看他留下的病例簿。聽秦掌櫃說,研春堂已然製出來一味針對此次時疫的特效之藥,藥效卓著,但所用藥材無不是珍稀藥物,售價更是高昂,一丸五兩,五丸起售。

這樣的價錢再不是平民百姓買得起的,達官貴人們或許能買上十丸八丸,一日兩丸幾日的工夫就能好轉,而平民百姓們,五兩銀子都是半月的口糧,要他們如何舍了闔家的口糧去買藥來,哪怕是救命之藥。

這世間於大多數人而言,藥比命貴,命比藥賤。

鄧如蘊的玉蘊堂是開在平民巷口的藥堂,她賣不了這麼貴的藥,研春堂也不會告訴她藥方。但她難道就製不出有療效的平價藥了嗎?

這會兒,鄧如蘊也把桌案上的兩盞燭燈都點了起來。

玲琅和大福見她還要挑燈夜讀,隻在她腳邊轉了兩圈,就乖巧地走了。

鄧如蘊坐在窗下翻看病例簿,一不留神,夜就滑到了深處。

暑熱消散開來,裹挾著絲絲清涼的風從門簾下鑽進來,城中街道上有更鼓聲響起。

鄧如蘊這才從桌案上抬起頭來,她抬頭看向夜空,皎月上到中天。

隻是一不留神間,她又看到了北麵天空的那顆星。

雲層早已飄散無影,深邃夜空之中,他明亮耀眼。

*

京城。

滕越站在星空之下,向西麵的藍色小星看了許久,直到密談的房中,終於有了窸窸窣窣起身出門的動靜。

房門打開,那位禦前要人穿了披風從廊下離去,黃西清親自送了他,不時轉回來,孔徽就不禁問。

“舅舅,可有說動了這位禦前的要人?”

黃西清沒有急著回答,隻叫了滕越他們往開闊處說話。

月色披在眾人身上,此間唯有幾人身影緊緊相隨。

黃西清說並沒有那麼容易,“但此事已有苗頭。”

他此番所請的這位禦前要人,非是朝臣也非是貴親戚,而是同那大太監洪晉一樣,從皇帝兒時就伺候在身側的另一位宦官。

從前朝臣稱八位圍在皇上身邊的宦官叫做“八虎”,他們籠絡年少的帝王不思朝政,整日享樂耍玩。這內宦“八虎”與朝臣們全然不對付。

然而隨著大太監洪晉從其中脫穎而出,漸漸執掌大權之後,他在朝堂和宮中兩把抓,朝中排除異己,宮內打壓其他幾虎。

如今內外皆被他把持,小皇帝隻聽信其所言,旁人皆不相信,也就隻剩下其中一虎、亦是早年就伴駕身側的太監唐永,還能在皇帝麵前說上三分言語。

而這唐永與那洪晉早就不對付了,兩人之間明爭暗鬥,連小皇帝也曉得兩人關係,從中調停過幾次並無作用。

不過這一次,恩華王叛亂,皇上倒是沒有再用洪晉的人,反而指了這唐永同黃西清一道,前往寧夏平叛。

兩人雖沒親自參與平叛,可在此事上卻比旁人多了一層關係。

從前朝臣們相互聯合,不知犧牲過多少人,都未能扳倒洪晉;這一次,倒不如就聯絡這位與洪晉不和、洪晉卻又乾不倒的內宦,借內宦之間的明爭暗鬥對付洪晉,借力打力。

那恩華王洋洋灑灑的一片討賊檄文,唐永自然看到了。彼時黃西清就希望他能繞過洪晉,將這檄文呈到禦前。

但唐永也顧及頗多,先前就有旁的太監被洪晉打壓而下,小皇帝顯然偏向洪晉,一味信重他,旁人的話總不那麼好信,這才縱容洪晉至此。

唐永隻怕自己是不能成,反而也落得淒慘下場,一直猶豫不決。

黃西清引著幾位年輕的子侄後生,走到了月下的荷塘邊。

他說這次不太一樣,“洪氏抓了遇川,想把恩華王的事徹底壓下,可卻跳出來這麼多人替遇川說話。實話而言,我都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而這位唐內侍也看到了遇川引來的波濤,心有意動今日才到了我這秘密宅院裡來。”

他說過去,外甥孔徽問,“既如此,緣何舅舅還說,並未將他完全說動?”

黃西清低頭笑笑,“生死攸關的大事,若是我三言兩語就能將他說服,那麼托付給他隻怕也不能成。”

朝中苦洪晉久矣,但四五年了,多少人費儘心思都沒能把洪晉扳倒。

“無非是還沒有讓皇上受到洪晉之威脅。皇上年幼,又是先皇早早就定下的太子,從不認為這皇位有任何不穩與動搖。這次恩華王造反是一件大事,讓皇上有了驚怕,但寧夏太遠,戰亂又已平,隻憑此讓皇上警醒是不夠的。”

他把這些話說完,這才一一看向幾位年輕後生。

“恩華王檄文之事,我會聯合文臣以此曆數洪晉罪狀,而我們如今要做的,也是那唐內侍最後的疑慮,便是尋到洪晉圖謀不軌的證據,切實呈到皇上麵前!”

他們隻管收集證據,唐永看到罪證便不會再猶豫,必會繞過洪晉的監聽,直接呈到聖前。

這便是今日密談之結果。

而黃西清愈發壓低了聲音,“唐內侍方才跟我透漏,說那洪晉叔侄在京畿有一處鍛造兵甲火器之地,若能從此取得罪證,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話音落地,滕越、孔徽和沈言星,三人相互對了個眼神。

黃西清見狀問過去,“你三人知道?”

沈言星直接開了口,“先生忘了吳老將軍之事嗎?吳老將軍正是火器營出身,在火器營裡兢兢業業數十年,卻被洪氏打壓離京,又一路追殺,險些闔家身死半途。”

他道,“那洪氏叔侄之所以追殺吳老將軍一家,不隻是因為吳老將軍不肯向洪氏低頭下跪,更是因為吳老將軍,他無意間知道了那火器營的地址,與內裡之事!”

吳老將軍不敢隨意說給旁人,怕給旁人引來殺身之禍,但在滕越將其闔家救下,平穩安置之後,才把這事告訴了三人。

沈言星把這話說了,黃西清忽的笑了起來。

“真是、真是天助我等!”

本以為光尋找這火器營就要費一大番工夫,沒想得都兜兜轉轉,洪氏叔侄早在數月之前,不休地追殺吳氏滿門的時候,就為自己埋下了這顆終將引爆的火雷。

如練月色之下,滕越忽的一步上前。

他拱手朝著黃西清看去。

“先生,此事就全全交予我吧。潛入暗營,取得罪證,滕越必不辱命。”

他一字一頓。

黃西清轉頭,看向年輕將領的臉上,他臉上還有未愈的血痕,可一雙英眸在月光之下,凝亮如劍光。

黃西清深吸一氣,握在了滕越手臂上,緩緩點頭。

“好,你去吧,必要安穩而歸。”

*

京畿傍晚下了一場疾雨,不過須臾,雨就停了下來,隻剩下些積水殘留在坑窪之處,黑靴踩在上麵,水花四濺。

孔徽到底是黃西清的親外甥,滕越沒讓他出麵,但沈言星卻要與他同去。

那日密談,他們不敢放王複響進來。這廝知道後惱怒得很,說眾人不信他,要同他們割袍斷義。

不過這次潛入洪氏暗營,京中的百官都在那大太監監視之下,反而他們這剛進京的寧夏守將,大太監沒太放在眼裡,既如此,滕越和沈言星也需要人手,便就叫了王複響同行。

這莽廝一聽要潛入大太監的兵甲火器營,渾身勁頭都泛了上來。

不過滕越和沈言星,還真就怕他莽撞被人發現端倪,隻讓他守在外麵照應。

這廝少不得又是一陣氣惱,可有滕越鎮著他,氣惱也翻不出浪來

吳老將軍同幾人說起大太監這兵甲火器營時,還畫了一張草圖示意。

此營分為兩部分,前麵是來往入口,後麵是鍛造之地。兩處相距較遠,也是以防鍛造的聲音傳出去。整個兵甲火器營都相當之大,且前後各成一體。

滕越他們此番隻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幾件即可。皇上隻要看到洪氏私造的這些同官軍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晉的野心。

所以他們倒也不用往後院的鍛造處去,自前院取得樣物,就可以返回。

有吳老將軍畫的草圖,而滕越前兩日,也讓人先偷偷進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這會,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後互打掩護,順利潛進了營裡。

兩刻鐘前,營裡剛放了飯,兵丁們吃過飯,少不得有些鬆懈。

滕越本以為此間有多警惕,沒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監權勢通天,沒什麼人敢來此地捋他胡須,兵丁們吃過飯之後十分鬆懈,滕越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潛入了存放兵甲的庫房營帳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隻看這庫房裡滿滿當當存放著的兵甲和各種各樣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時讓人每樣都取下幾件,恰就穿戴在身上,絲毫不嫌累贅。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樣式精巧的火銃,留在了手邊。

前後用了不到一刻鐘,他就轉回去同沈言星接了頭。

東西都已順利拿到了,接著就看如何返回。

隻不過入夜後換了防,火器營裡的兵警惕了不少,眾人先在一處僻靜的營帳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來,身邊帶了個王複響的兵。

滕越一見王複響的兵進來了,就挑了眉。

“你們將軍有何事?”

王複響的兵立刻道,“滕將軍、沈將軍,洪晉的人到營裡來了,將軍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過來報信,但這一來一回,眼下洪晉的人應該已經到了門前。”

現在匆促撤出也來不及,他隻能道,“我家將軍讓二位將軍先按兵不動,且看來人動向再說。”

營裡又來了洪晉的人,此番竊物果然沒那麼順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還沉得住氣,有了王複響的報信,心裡也有了數。這會沈言星就讓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來人是何人,有沒有發現他們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這次過了好一陣,人才折返。

來人探了一番,回來的時候,身上汗水濕透了衣領,神色甚是緊張。

“兩位將軍,外麵剛來的也是位將領,身邊還帶了些親衛兵,屬下隻避在樹後瞧了此人一眼,聽見營裡的兵將,叫他施將軍。”

這話一出,滕越就挑眉問了過去。

“施將軍?可是那乾瘦的身材,仿佛是因為肩頭有傷未愈,還弓著腰?”

他問過去,沈家的兵驚奇,“是是,正是此人!”

他回了話,這次不用滕越再開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氣。

“是那施澤友,他竟來往這洪氏的暗營中。”

可這還真就不算奇怪。畢竟洪晉的侄兒洪桂對他頗為看重,追殺吳老將軍最後就是派施澤友出馬,施澤友失利後,洪桂倒也沒追責他,反而將人安排進了錦衣衛,之後隨洪桂一道去寧夏料理恩華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頭,滕越倒是嗤哼了一聲。

“施澤友此人,向上巴結素來有些本事,看來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說話間,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個兵也返了回來。

來人也看到了施澤友出現,他道,“那施澤友一來,兵營裡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個打起了精神,咱們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澤友是奉洪桂的命令來鎮守的,要在此處暫留三日。”

若是三個時辰,他們還能等得。

但三日,眾人就算不被發現,也要困死在了這裡。

沈言星不禁朝著滕越看了過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處,他還不想跟施澤友兵刀相見。

他沉聲,“他若是沒有發現我們,待夜深之後,我們伺機離開,我也與他暫且相安。但他若是發現了營中端倪,那麼今夜我與他,就隻有一人能活著離開這營地。”

此言一出,眾人皆沉默。

但隨後,報信的人又來了。

“兩位將軍,這營裡突然開始點兵查帳!”

也就是說,施澤友發現了不對勁!

沈言星緊壓了眉頭,滕越則閉起了眼睛。

他閉眼幾息,緩緩開了口。

“看來天意,是讓我今夜與此人,必做個了結了。”

話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聲商議了起來。

*

另一邊,施澤友進了營就覺得不太對勁。

他到底是在軍中摸爬滾打過不少年的人,縱然這些年調到了不用動兵的位置,但軍營裡但凡有風吹草動,他還是感覺得到。

這會他問去營裡的帶兵將領,“兵點完了嗎?有沒有什麼不對勁?”

那帶兵將領有點拿不定主意,“人都還如常,隻是有三個人興許是如廁,有些時候沒回來,暫時還沒找到。”

他這話一說,施澤友臉色都冷了。

“你們是仗著九千歲撐腰,覺得沒人敢進來是吧?還興許?你們就是這樣守營的?!”

他立時讓人去清點庫房,自己則帶著人手往放了圖紙等物的主帳走去。

不過施澤友還是留了點心,沒有立刻進到帳中,雖然看著收帳的兵都如常站在門前,但還是繞了兩步,往後走了走。

不想他往後一走,竟然看到主帳的一個角落裡,竟然隱隱等火光散出來。

他立時肅了聲,再細細往地上看去,剛下過雨的泥地上,有腳印尚在,一路往主帳側邊而去。

他當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進到主帳之中。

有腳印有燈火,裡麵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來個甕中捉鱉?

施澤友這就命令守營的兵將,先把火器營外圍守住,然後將兵力集中在了主帳周圍,如同兩個大圈,團團將主帳包圍了起來。

隻是在他看不見的兩個包圍圈中間的空隙地帶,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給王複響送了信。又派人趁著施澤友調動兵力,偷偷摻了進去。

他的所為,施澤友還全然不知。

他這邊聽說盤點營帳內兵甲的人回來了,說是有些地方確實被人動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處還沒找到。

施澤友聞言,直往主帳看了過去,手下眾人也都向那處看去。

施澤友見人手都已集中於此,心下一定,直接讓人近前圍了主帳,自己則抬腳大步進到門前。

他想裡麵喊去,“賊人敢闖此地,真以為沒人發現嗎?自己出來,或許還有一命!”

可他喊了過去,裡間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施澤友以為裡麵的賊人還要負隅頑抗,不想他讓人撩簾而入,他也徑直走了進去,卻見裡麵什麼人都沒有,隻有一盞小燈,遺在帳邊。

施澤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覺不對。

然而就在此時,外麵忽的有紛紛倒地之聲響起,接著殺聲四起,又在幾息之內,消失了無影。

施澤友急忙衝出帳去,隻見自己方才集中於大帳周圍的人手,要麼已被砍殺到底,要麼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頸上。

他原以為隻是個三五小賊闖進來,可此刻一眼掃過去,冷汗倍出。

他沒想到所謂“小賊”,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門前和帳外兩處之後,竟然暗中突然出現,將他身邊的人全部控住。

施澤友雖被控住圍住,卻還不至於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著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對手開了口。

“這裡可是京中那位九千歲的地盤,我不曉得你們來此何事,但總要思量思量,九千歲在這天下掌著如何的權柄,莫要一時衝動就壞了九族性命。”

大太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有幾個人敢跟他對著乾。

可他話說出口,卻見控住他手下的人,竟絲毫不能為之所動。

施澤友眼下,隻有五六個兵圍在他身邊,他還是沒能看清敵方為何人,隻能眯著眼睛哼笑道。

“你們眼下是控住我些許人手,可這營中並不止這點人,我方才已經讓人去圍住大營門牆,你們真以為自己出其不意,就製勝於我了嗎?”

他此言說過去,料想對方一定會有所慌亂。

不想帳外對方的人手,竟絲毫不動,唯有一人從黑暗中緩步走了出來。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問了過來。

“那你猜猜,你這火器營外,會不會也圍了我的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施澤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聲,可外圍卻沒有人及時趕來營救。

營內為了隔開鍛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發現,內外所距甚遠,縱有兵將察覺,必也被對方留的人手所解決了。

而不管外麵還有沒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帳前都已沒了人手。

施澤友驚心不已,再看走上前來的人,隻見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間配著長劍,慢步走上前來,連同方才的聲音,讓施澤友不禁後背起了冷汗。

而主帳前的燈火,已經照亮了他的臉龐,這一刻,施澤友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曾同自己並肩作戰的“兄弟舊友”。

但滕溫禮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沒能除掉的年輕後輩——

滕越。

但凡是旁人,施澤友還能穩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間,耳邊驟然響起了他離開錦衣衛詔獄時的話。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施澤友渾身發緊,握住了腰間的刀。

而滕越卻仍舊笑著。

“我本不想今日就與你見個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難以違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來,從黑暗的夜色裡,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澤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護抵擋,卻被他三下兩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們這些邊關的守將,可不曾養尊處優一日,哪一個活著的,不是從無數次廝殺裡殺出來的惡鬼修羅,你覺得是我們好殺,還是你們這些人死得快?”

他這話出口,施澤友身前另外兩個想要提刀抗衡的兵,不由地扔了兵器,再有兩個猶豫不決的,見到滕越手中的刀還滴著血,也都棄了施澤友逃了。

巍然主帳之前,隻剩下施澤友還站在門口。

他看向滕越,想說什麼,卻聽滕越已然先開了口。

“當年我爹為了剿那夥韃子偽裝的匪賊,險些丟掉一條手臂,一條臂膀對於一個將領來說,那就為將生涯的所有可能,可你卻占了我爹的軍功,隻用千百銀錢,就想買他一生最重的功績。”

他開口說來,施澤友心口越發驚跳。

而他又繼續道,“我娘不忍爹落到此境地,也看不慣你這等強占功勳的作為,她一氣之下將你告到軍中,軍中核查此事真偽之後,立時將你發放,可你卻未曾悔過,反而對我滕家懷恨在心。”

“你後來巴結貴人走上高位,第一個要折磨的就是我滕家。那年你欺壓我爹,不讓人給他送去山勢圖紙,滕將軍幾十口人困在山間,隻等身死。大哥為了這輿圖,潛入百戶所竊取,為了能順利交給爹,他在暴雨天裡拚死引開追兵,最後失了馬蹄,墜入山石之中。他還是未曾羽翼豐滿的少年,還沒有當上他期盼的將領,領兵打仗守衛邊疆,就折翼死在了山裡。”

滕越說著,還在笑,可笑聲顫抖,抖得眼中水光彌散。

他說自己也曾被他折磨,可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施澤友看著他英眸向自己緊緊看來,聽見他緩聲開口,“重要的是,你與我滕氏這仇,從未就此揭過,也從未一筆勾銷。但今日,此仇我不會再等。”

他開口重複,一字一頓。

“施澤友,提劍吧。”

他還允他提劍。

施澤友手下發顫,他知道自己不論再說什麼,滕溫禮之子都不會放過他。

可他勉力提劍過去,隻一個回合,區區一個回合,他手中那劍徑直被滕越擊飛插入了泥中。

連滕越都不可思議。

“原來娘夙夜難安、驚怕多年的人,就隻有這點本事。”

他難以置信地嗤聲搖頭。

“既如此……”

他話音沒有落下,但手中長劍卻直直紮進了施澤友肩下的傷處裡。

他聽著施澤友高聲痛呼,隻道。

“這一劍為我自己。”

他說完拔了出來,鮮血噴濺,又一箭刺入他腹部。

“這一劍為我娘多年寢食難安。”

施澤友渾身是血,而滕越抬手削下了施澤友耳朵。

“這一劍為我大哥!”

耳落於地,施澤友已痛呼著,癱跪在了地上。

滕越卻緩緩閉起眼睛,提劍割斷了他的喉管。

“這一劍 是為我爹。”

黑夜之中,施澤友鮮血噴濺,似鬼魅的黑色毒汁。

血染了他身前的人滿身,而滕越割下了他的頭顱。

心頭的痛意卻因此噴薄而出,男人手裡提著仇人之顱,仰頭看向漫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辰裡,父親和長兄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從來不曾離去。

他咬牙痛呼。

“爹,哥!滕越,已血世仇!”

半個時辰後。

一隊人馬闖夜而歸,拿著尋來的鐵證,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而回。

第84章 【九千大章】

施澤友在京畿洪晉的兵甲火器營裡, 發現了有人闖入的端倪之後,他們暗中潛入營中之事就不可能完全隱匿。更不要說眼下施澤友已死,滕越和王複響他們料理了洪晉的火器營中人, 但消息最多隱瞞一日。

他們這會快馬加鞭地返回了京城,將搜來的罪證, 直接讓黃先生交給了那唐內侍。

唐永見狀也曉得這就是最好、恐怕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再不猶豫, 進了宮去。

滕越他們等在孔徽的落腳院裡,從午間送去罪證,直到夜晚都未有任何音信傳來。

夜已經深了, 孔徽在廊下踱步, 沈言星靜倚在樹下,王複響耐不住地一邊吃肉一邊喝酒, 滕越則站在庭院中央,抬頭向著天上繁星看去。

皎月之下,暑熱之中不知何時摻入了些許初秋的清涼。

有一片泛黃的葉子當先飄落下來,飄飄蕩蕩地就落在了滕越腳邊,刮擦著石板, 發出細微的聲響。

而庭院裡寂靜無聲,這點聲響,反而尤其地響亮。

王複響忍不住地將一盅酒仰頭倒進了喉嗓中。

“怎麼還沒消息?這般鐵證呈上, 皇上還猶豫不成?”

孔徽轉頭瞥了他一眼。

“你以為是處死一個逃兵,說殺就殺?況這是京城, 不是寧夏, 皇帝在禁宮之中, 消息哪有這麼快傳出來?”

王複響煩躁地去叫三人,“就這樣苦等什麼時候是個頭?你們也來陪我喝呀?”

滕越不理他, 仍舊負手立在星月下。沈言星也沒說話,隻歎了口氣坐了下來。

孔徽卻道,“你這廝也彆喝了,今夜總要見個分曉,都喝醉了,出事怎麼辦?”

王複響被他說得氣惱,卻也沒再喝,往院中竹榻上一躺,沒幾息的工夫竟睡著了,呼嚕聲轟轟響了起來。

孔徽一陣無語,甚至有些想笑,“煩躁不安的是他,倒頭就睡的也是他,難為嫂子怎麼受得了他。”

沈言星也笑了笑,“能吃能睡是福氣,興許他一覺睡醒,消息就來了,倒比咱們枯等一夜強。”

他叫著孔徽也去睡吧,孔徽從滕越被抓之後就一直忙碌,好些日沒睡個整覺,沈言星這麼說,他還真有些困了,進了房裡合身躺在了貴妃榻上。

沈言星起身走到了滕越身邊,“遇川不去歇息一陣?我守著消息就行了。”

滕越搖了搖頭。

施澤友雖然已經死了,但今夜若是不能拿下大太監,他們這些人早晚逃不過一死。

一個施澤友就害得他家破人亡,母親因此驚恐難安做下錯事,蘊娘也因此走去了何處,他還沒有尋到,若是大太監不能垮台,接下來會怎樣?

滕越根本無法睡下,沈言星見他眉頭緊壓地站在庭中不動,便也沒再勸,隻留在院中繼續陪他。

更鼓不知響了幾遍,天色似乎都有些要亮起來了,空氣裡有初秋的露意隱隱降落下來。

就在這時,黃西清派人飛奔而來。

“諸位將軍,宮裡下令,洪晉下獄了!”

話音一出,滕越定在原地,可雙手攥成的拳卻止不住地顫了起來。

沈言星直將來人叫到身前,“那大太監已經入獄了?!”

來人直直道是,說話間,王複響一個打挺從竹榻上起了身。

“下獄了?怎麼說,什麼時候砍那閹人的頭?!”

孔徽也從房中快步小跑出來,“舅舅怎麼說?”

半個時辰後,黃西清得空親自見了四人。

他說昨夜,唐內侍湊準近身伺候的時機,先將恩華王的檄文拿出來呈了上去。

“ 皇上看到恩華王的討賊檄文,甚是驚訝,而唐內侍接著又把我同眾人一道擬下的洪晉十七條重罪,也呈給了皇上。”

他說皇上看了之後,一時沒有言語,“ 隻道了一句‘洪晉就這麼令天下人厭煩’,唐內侍一聽這話,隻怕皇上輕飄飄一句就揭了過去,可巧就在這時,那洪晉竟然問詢趕來。唐內侍同那洪晉在皇上麵前辯了起來,兩人越吵越凶,反而皇上失了興致,讓兩人到外麵吵去,要睡了。”

皇上歇下之後,唐內侍也不想再同洪晉繼續吵鬨,而那位大太監也曉得唐永與他不對付,見皇上不想過問,還嗤笑唐永不自量力,“恩華王的討賊檄文又怎樣,還不是奈何不了咱家?但有皇上主子在,你這輩子都彆想扳倒我!”

洪晉隻見討賊檄文都沒讓皇上惱怒了他,越發恣意不把唐永放在眼裡,轉身就走了。

可唐永卻一直候在皇上寢宮裡。

而皇上隻打了個盹就醒了,接著便睡不著,還問唐永,“你怎麼還在這兒?還有話要說不成?”

唐永砰得就跪在了地上。

此時洪晉不在,此間再無旁人,唐永直接向皇帝問了過去。

“主子給那洪晉如此大的權柄,可曾想過他若有賊心,同那恩華王一般要坐您的龍椅,可如何是好?”

這話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邊說過多少遍,小皇帝聽了隻笑了一聲。

“他若有此心,讓他坐去就是。”

他渾不在意,可唐永卻抬頭朝他看了過去。

“主子是不在意這龍椅,可主子就沒想過,若那洪晉真取您代之,他又會將您置於何地?”

並不是說,皇上不要龍椅,就能隨便去逍遙快活。

曆朝曆代,龍椅自來遍布血煞之氣,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幾人?

這話令年輕的皇帝微頓,眉頭皺了皺。

“他洪晉還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沒有拿出鐵證,等著就是他這句話。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讓人將昨夜京畿急取來的東西,俱都呈了上來。

刀槍、兵甲還有火器。

唐永將那地址,與整個火器營之規模說給了皇上。

“ 那洪晉若是沒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樣式之多,數量之眾,是想作甚?!”

這些兵甲製式同朝廷再不一樣,年輕的皇帝一樣一樣看過去,徹底沉默了下來。

殿中靜到無聲,無人再敢言語。

直到半晌,皇帝長歎一氣。

他閉起眼睛。

“洪晉負我。”

*

一夜之間,京城風湧雲起。

大太監洪晉被皇上下旨下獄之事,在整個京城之中瘋傳,又快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監隻是被抓進了牢獄之中,皇上尚未決定要如何處置,不少人都以為,以洪晉在皇帝心中的情義,未必就會將他砍頭。

但隻要是不被砍頭,人還活著,以洪晉之能如何不能東山再起?說不定沒兩日就從牢獄裡出來,重獲盛寵。

京中靠著這位大太監的何止一個兩個,眾人見洪晉隻被下獄,卻無處置,雖有些不安,卻也覺得不會鬨出什麼大浪來。

倒是永昌侯府,章貞慧聽到外麵傳進來的消息,皺眉支了腦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說好要送的重金卻沒有如約送來之後,章貞慧就覺得不太對。

她是端莊貞淑的侯府貴女,自然不能太過急切,便也沒有讓人再去問,又等了兩日,沒曾想還是沒都能到,甚至滕家連個說法都沒有。

她這才讓董奶娘去尋了舅母楊二夫人打聽一下,不想二舅母說,林老夫人準備直接把錢送去侯府侯爺麵前,這樣更穩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沒有讓侯爺伯父說項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貞慧頓時就覺得大大不妙,董媽媽還想不明白林老夫人為何突然變卦,但章貞慧卻思量著,讓董媽媽把前去道賀的場景說了來。

董媽媽前後一說,章貞慧臉色就青了青。

“看來林老夫人,是對我起疑了。”

董媽媽驚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幫忙說話,她們怎麼就知道咱們家侯爺沒去?”

章貞慧不是很清楚內裡緣由,可眼下卻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林老夫人如今說,要把錢送去侯府伯父麵前,這話並非是真的,而隻是說給她聽,敲打她讓她把東西俱都還回來,此事也算是就此揭過。

章貞慧被人這般識破,臉色自是難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與錢財傍身,可更緊要的是她侯府貴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經有意把東西還回去了,可今日風雲突變,大太監竟然被皇上下了獄。

董媽媽也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那九千歲看起來不太穩妥,要不姑娘就趕緊把滕家的禮還回去吧,咱們再尋個好些的說辭將這事遮掩過去,以如今情形來看,還是滕將軍這門親事最好。大太監如日中天的時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將軍,往後大太監若是勢弱,滕將軍必會一躍而起。”

她道,“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選!”

董奶娘所言,章貞慧緣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經起疑,哪還有這麼好糊弄?

她眉頭越壓越深,秀美的臉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兩分,變得淩厲起來。

“不,這時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媽媽不太明白,向著自家姑娘看了過去。

*

洪晉下獄,皇上沒有親自出麵,隻讓朝臣去提審洪晉。

然而一眾朝臣領旨去提審那大太監,不想那大太監根本無懼,哪怕是被下了牢獄,也依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的模樣。

他看著前來審問他的朝臣,冷笑連連,隻問他們。

“你們哪一個,從前不曾在我手中討過好處?哪一個,不曾是我門下人?如今來審我,又以什麼資身份?!”

他仍舊囂張跋扈,隻是這一句,還真就把欲提審他的朝臣給鎮住了。誰敢說自己剛正不阿,從未曾在洪晉門下討過好處,若真有這樣的人,隻怕早就被洪晉弄死。

無人有臉麵站出來提審,這話沒多時就傳去了寧豐大長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爺白駙馬,再過三日就要啟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經過三個兒子的院子。

長子舉業遲遲不能中第,公主殿下親自派了人督學於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學習,殿下說寒門學子都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似長子這般總也學不會的,更要勤勉才是。

這話說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的長子是什麼呆笨之人,可分明他於作畫一事上天賦異稟,早些年的畫作拿去城中,匿名讓人品評,都說此畫乃是神來之筆。

可他被困在科舉裡太久,畫筆都找不到了。

白駙馬看過疲累的長子,除了乾乾巴巴地勉力他兩句,再不知能說什麼。

接著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沒有醒來。白駙馬親自給他喂了解酒湯,他沒喝進去,反而都吐了出來。

他說,“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兒子除了醉生夢死,還有彆的辦法嗎?”

這話說得白駙馬眼眶發熱,他沉默地離開了次子的院落,最後進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風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醫書都拿出來翻曬,等曬好了就收回箱籠裡不再拿出來了。而他則坐在窗邊,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著,看得專注連他進到他房中,他都沒察覺。

“歲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這才發現是父親來了。

他起身行禮,“兒子在看陝西 一位友人的信。她問我在京裡如何,又何時能回,兒子還沒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經答應了他母親大長公主,不再學醫,不再離京,白駙馬總覺得公主讓他不再學醫隻是一時之氣,想要壓一壓他而已,但不準他離京,恐怕三年五載都不會鬆口。

白駙馬看看院中即將被收起來的醫書,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夢死的次子,和疲憊不堪的長子,以及,一直自是順從於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個兒子都落到這般境地,縱然公主這個做母親的有錯,那他這個做父親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如果他能擋在兒子們麵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於“反抗”,勇於“直言”,孩子們的處境會不會都不一樣?

白駙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書房裡。

白春甫不知道父親這是怎麼了,神色不太對勁,正想著請他坐下,自己給他切個脈。

然而就在此時,外麵的消息傳了進來。

宮中下令抓捕洪晉入獄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許人插手此事,隻準備隔岸觀火。畢竟那洪晉的手再長,權再大,也不可能將大長公主這等皇室血脈壓在掌下。但大長公主也沒必要非跟他過不去。

不過白駙馬還是讓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來人報信,說洪晉被下獄,可卻一時沒有朝臣敢審問與他。

那洪晉放出話來,“你們哪一個不曾是我門下人,我倒看看誰敢審我?!”

這話猖狂無邊,他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獄之事放在眼裡,反而越發顯得他此番不會有事,這般,朝臣們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轉身又重獲榮寵。

來人把洪晉的話學出了口來。

白春甫緊壓了眉頭,可他卻看見父親忽的肅了神色。

“他如此張狂,竟問哪個不曾是他門下人?好,我不是他門下人,似我這駙馬都尉的身份,應該審得他吧?”

他話音落地,轉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驚訝,頓了一下,又緊跟在父親身後。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離去的動靜所引,都緊跟著問了過來,再聽父親說,要以駙馬之身,親自提審那大太監,皆震驚不已。

“爹這般,殿下是不會應允的!”

可白駙馬卻直接讓人牽了馬過來,竟不準備再去詢問公主,就要立時前往。

馬剛牽過來,公主也聞訊急急趕了過來。

“你這是犯什麼病?”離著遠遠的距離,大長公主就急問過來,“洪晉的事如何同我們有什麼關係?你不懂這裡麵的利害,就不要胡亂插手!”

可她遠遠喊過來,白駙馬隻道。

“那禍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經下獄,怎麼還能再留?我是不知裡麵利害,卻也知道鏟除朝中奸佞,還天下一個清明,原是我們這等坐享皇糧之人,該做之事。如今沒人敢去審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苟且的鼠輩有什麼區彆?”

他幾乎是第一次這樣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說話,他直直向著大長公主看過去,道。

“殿下恕我無禮。但我以為殿下所做之決斷,也不儘然是對的。”他目光從三個兒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許今次,我就該越過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為自己,也為三個兒子。

他說完,不等大長公主派人前來攔住他,徑直翻身上馬而去。

寧豐大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看著丈夫就這麼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驚詫之餘,眼中卻有說不出的被點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邊叫著白春甫同往,一邊也當著母親的麵,拉過馬緊隨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著急,他隻見自己母親急著讓人去追去攔,他卻道。

“殿下再讓人追去,恐怕也來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親今次,能不能同您說得不一樣,在朝堂裡立下功勳而歸。”

大長公主愕然看來,腳步頓在原地。

*

在朝臣們紛紛被洪晉喝退之後,黃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審洪晉。不想白駙馬先他一步,直接將那洪晉壓在了大堂裡。

寧豐大長公主的白駙馬在京中素來好性兒,沒什麼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嚴審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晉已被拷問得意識不清,迷亂中吐出了一個宅院位置。

白駙馬登時下令搜查此宅具體在何處,若是搜出來更多鐵證,洪晉必死無疑!

京中徹底風雲變幻起來,略帶秋意的風,掃著第一波飄落的黃葉,在大街小巷裡翻滾。

楊家小宅。

林明淑和楊二夫人聽到大肆搜捕的消息之後,都不由地念了聲佛。

隻要能找到這宅院,翻出更多罪證,此番就能完全了結了。

然而就在兩人驚喜祈禱的時候,章貞慧的董奶娘突然前來。

她在這時前來,可不是來找楊二夫人的,她就是來尋林老夫人,她見了林明淑,也不似之前那般拐彎抹角。

她隻問林明淑,準備何時向章家提親,為滕將軍迎娶四姑娘進門。

這話一出,楊二夫人都不可思議了。先前重金沒送,還敲打了她那外甥女,把貪了禮也都還回來。這便是就此一刀兩斷的意思了,怎麼她這麼聰明的外甥女,這一點想不明白。

更不要說,大太監要不成了,永昌侯府與他從往過密,這個時候誰還敢再要章家的女兒?

楊二夫人還想要言語同那董奶娘說得更清晰些,好歹也是楊家的外甥女,就不要再丟人了。

可董奶娘卻道,“大太監眼看著不成了,但凡大太監的黨羽皆不能獨善其身。林老夫人送了這麼重的禮給我們章家,不知道之後朝廷清算,滕將軍要怎麼把自己摘乾淨?”

她說完,隻看向林老夫人,“但若是老夫人把這些隻當做給我們姑娘的聘禮,速速定下婚事,滕將軍自然不會遭遇此難。老夫人以為呢?”

她讓林明淑好生想想,想好了便差人去章貞慧母親的陪嫁宅院裡傳信,四姑娘就在那裡等著喜信。

董奶娘說完就走了,楊二夫人卻白了臉色。

“天爺,難怪她沒有還回那些東西,沒想到竟準備以此威脅?!”

林明淑若是不照著原先的約定,迎她過門,好讓她在永昌侯府倒下之後,還能憑借出嫁女的身份自保,那她就隻能把滕家全部拖下水來。

楊二夫人難以相信,這黑心的丫頭真就是自己從前以為賢良的外甥女。

隻是她轉頭看向表姐,卻見表姐落下眼簾,輕輕嗤笑了一聲。

她說她不是在笑彆人,隻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曾以為名門貴女千般萬般的好,又想著借章家能同大太監搭上關係,無論如何都能保得遇川官途一帆風順,不曾想,將他指忠為奸的就是大太監,而眼下要把他一並拖下水的,更就是我看重的貴女兒媳 ”

她原先隻看不上蘊娘的出身,覺得蘊娘再不能給滕越任何助益。

可滕越在寧夏被抓,是蘊娘跑前跑後為他聯絡官員,那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卻敢登人家門;而後滕越被放出來,也是白家六郎看在蘊娘的麵子上,去求的他公主母親,滕越這才早早被解救。

可她卻兩次提及將蘊娘攆走,第一次沒能成,這一次,卻直接將她攆出了門去。

難怪簫姐兒說,要與她這母親勢不兩立。

是了。似她這等看似要幫襯孩子,卻一番作為扯了孩子們後腿的母親,他們怎麼能敬她愛她?

表妹見她不說話了,拉著她的袖子急問她。

“眼下還說這些有什麼用,那黑心丫頭要吃人了,你可想想怎麼辦吧!”

林明淑定了定,緩緩站起了身來,她抬腳向外走去。

“我自己作的孽,自然由我自己來解。”

*

章貞慧母親的陪嫁宅院。

林老夫人和楊二夫人親自來了,章貞慧親自給兩位長輩奉了茶來。

威脅的惡言都是董奶娘說出口的,她這個做姑娘的,仍是一貫的端莊貞淑貴女模樣。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轉彎抹角也沒意思了。

林明淑沒飲她的茶水,直言。

“城內各處都是搜查之人,那大太監的鐵證再被尋到,他必不能善了,而永昌侯府隻怕也是保不住的。你想要我履約讓你嫁過來,是為著自保,我也能理解。隻不過我為滕越娶妻,是想要給他尋個有助益的貴女,若是這番下來,要娶了你這罪家之女,我也得掂量掂量。”

她說滕家就算被她拉下水,“但隻憑這些禮,就能朝廷對滕越這般平叛功臣定罪,我想也沒那麼容易,左不過就是我們母子往大獄走一遭,不是嗎?”

林老夫人這麼一說,董奶娘就緊皺了眉頭,目光向著自己姑娘看過去。

章貞慧本以為自己讓董奶娘前去威脅,林老夫人勢必要驚慌,不說旁的,隻說為著林老夫人自己的臉麵,娶了她就不會再節外生枝。她以為這事多半錯不了。

沒先到這位老夫人此刻倒沒有慌亂,她送來的這麼多禮都在她這院子裡放著,官府來搜全是罪證,這位老夫人竟麵子不要了,準備往大獄裡走一遭。

她這般鎮定,反而讓章貞慧有些心慌意亂。

她讓自己萬萬要冷靜。

既然林老夫人不怕威脅,那不如她就來談談娶自己進門的好處。

她喝了口茶水壓下心慌,不禁道。

“朝廷素來罪不及出嫁女,我也隻是侯府的侄女,不是侯爺的親女,就算侯府落敗,我沒了父親這邊的娘家人,也還有母親那邊的娘家人。”她看向舅母楊二夫人,“楊家在陝西軍中經營多年,滕家也少不得楊家的助力吧。”

楊二夫人是楊家不怎麼受寵的兒媳,楊家大房,也就是章貞慧的大舅舅家,才是楊家主事的長房。

滕家娶了她,自然比隻同楊二夫人有些親緣關係,要來的近。

她說了這一處,又道,“我在京中認識的達官貴人,也遠比二位夫人都要多,交好的人家提及我,總還是比我那五妹妹要強許多。”

她在京城裡的名聲,確實算得不錯,章貞慧此刻也不能全然保持貴女的矜持,她直言自己就算沒有侯府依仗,地位、名聲也都不算差,“更不要說,我爹娘也給我留下諸多產業,陪嫁再怎樣,也比一些鄉下來的姑娘多得多。”

她說鄉下來的姑娘,自然是鄧如蘊。

林明淑見她還在此處自傲地同蘊娘的家世作比,更悔自己怎麼就瞎了眼。

蘊娘進門的時候一窮二白,可短短一年,就有了自己的藥鋪,養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怎麼跟蘊娘比?

不過這會,林老夫人沒有多言,隻是佯裝思量地問向章貞慧。

“這宅子就是你母親的陪嫁吧?京城的宅院不便宜,不知有多大?”

章貞慧見她思量起了自己這宅子,隻覺林老夫人還是對她有些屬意的。

她立時笑起來,說母親的陪嫁宅子原本不大,但經過母親多年經營,又向後闊了一個院子,“且母親留下的許多家什也都在此,滿滿當當一院子。”

她這樣說,林明淑抬了抬眼,“空口無憑,不若就瞧瞧吧。”

章貞慧在外麵成日裝作一副沒有什麼銀錢的模樣,可這些年四處得來的銀錢物什,都被她攢在了這院中。

她不怕林老夫人來看,親自帶著她們往院子裡麵走去。

院子門頭不大,但裡麵果然有些乾坤。

林老夫人一直往裡麵走去,也叫著楊二夫人和青萱他們都幫著瞧瞧。

這小院裡確實雕梁畫棟,房中物件多半是滿滿置放的,楊二夫人想到外甥女在楊家,時常提及自己連飯都吃不飽,簡直要翻白眼。

但章貞慧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一路帶著眾人連走了好幾間廂房,直到林老夫人的腳步,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間,滿放著滕家送來的重禮的地方。

林明淑指了過去,“我也看了不少,就在這房中坐著說說話吧。”

她要在自家東西堆放的地方坐下說話,章貞慧微微皺眉,但又想著這是自己的私宅,林老夫人還能搶了就跑,這麼多東西,也拿不走不是?

她說好,讓人開了門來,眾人都走了進去。

林老夫人走進去,就前後打量起了她送來的禮,“似乎都在這兒了?”

董奶娘點頭回應了他,不免道了一句,“您看這麼多東西,您若是把我們姑娘迎進門,這些還不是照舊帶回您家裡去?您還猶豫什麼?”

她說完,隻見林老夫人笑了一聲。

章貞慧莫名覺得這笑意有些不太對,然而下一息,她隻見林明淑突然自袖中拿出一隻火折子來。

她一下拔開那火折子,直接把火折子,全然扔進了禮盒之中。

呼啦一下,這房中滕家的重禮,蹭然燒了起來。

火光之下,她站在火舌邊,把青萱遞過來的一壺油,也徑直倒進了堆放禮盒上。

這些都是綢緞、茶葉、字畫、書籍,再易燃不過了。

騰然揚起的火隻把林老夫人的眼眸都映出了熊熊的火光。

章貞慧全然怔住,董奶則娘大喊叫人來救火,又朝著林老夫人喊去。

“呀!這些都是好東西呀!那麼多,那麼貴重,就這麼燒了?!”

章貞慧怔在原地還沒回過神來。

而林明淑卻在董奶娘的呼聲中,低聲笑了起來。

“我這一輩子經營就是為了兒女,如今兒女皆同我離心,這些東西我還要來有什麼用?一把火燒了,反而替他們燒斷了纏在腳上、絆腳的荊棘!”

她說著,從禮盒中取來書冊往房中另一邊也投去,轉瞬間的功夫,堆放重禮的房間完全燒了起來,眾人都在火舌舔舐下快步跑了出去。

董奶娘喊來的救火的人,也被林明淑帶著的人死死擋住。

董奶娘大喊不止,楊二夫人看著那麼多東西全燒了,也有些可惜。

可她表姐卻隻看著那火舌將所有重禮全部吞沒,緩緩笑起來。

“總算乾淨了,我這個娘作的孽,不會再耽誤了遇川 ”

她隻看著那竄天的火光,欣然而笑。

而這時,一直怔怔在旁沒有言語的章貞慧,眸色變幻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她盯向林老夫人,“你們為什麼要欺負我一個沒有爹娘的孩子,欺負我一個孤女?是你說好了要娶我做兒媳的,如今毀約,還要燒我宅院?為什麼這般欺負我?!”

林老夫人眼見自家送來的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便沒再讓人阻擋章家仆從救火。

她說自己沒準備燒了章貞慧的宅院,“我隻燒掉我自己的東西而已。”

說完,她也不欲再同這所謂貴女過多理論,叫著楊二夫人轉身就要離開。

可章貞慧卻一把拉住了楊二夫人。

“舅母,舅母!您就這樣看著林氏欺淩我嗎?她是你表姐,難道我就不是您外甥女?!”

她道,“外祖母嫌您糊塗,把二表妹的名聲弄壞,處處給你立規矩,我還替你到外祖母麵前說話,你這樣縱著林氏,甚至同她一道欺淩我,你覺得外祖母和舅舅會怎麼對你?”

她竟還要拿楊二夫人的婆婆和丈夫壓她。

楊二夫人不可思議,隻覺自己原先照看的,分明就是一頭吃人的白眼狼。

但她想到這裡,腦海中突然有什麼事情聯係在了一起。

她沒有甩開章貞慧抓她的手,反而回頭問了來。

“你大表姐被硯山王府差點害死,是因為他家聽說了大太監的侄女婿快要病逝,於是想要害了你大表姐,同洪氏結親。可這消息他遠在西安,怎麼能提前知道?”

章貞慧隻見自家這舅母,朝著她緊緊盯了過來。

“彼時,隻有你剛從京城去往西安。你告訴我,他們到底是從誰口中,得到的這個消息?!”

話音落地,章貞慧腳下倏然一晃。

第85章

京城, 皇宮。

唐永在殿前踱步,又怕擾著裡麵本就心緒不佳的皇上,隻能從廊下走出去, 一直走到離殿十丈之外,才問了一句, “到底搜沒搜到那奸人的私宅?”

白駙馬審出端倪之後, 滿京都在搜查洪晉吐出口的私宅, 但宅子能不能找到,裡麵又有沒有罪證,誰都不知道。

太監唐永已來回問了五六遍了, 隻要洪晉不能被徹底弄死, 他就不能心安,隻怕不知何時洪晉又反撲而來。

這會他問過去, 左右小太監皆是搖頭,尚無消息。

唐永心下不免又是一墜,到底還能不能找到?

可就在這時,有個小太監幾乎是橫衝直撞地跑了過來,見到了唐永險些沒停住, “乾爹!”

唐永一把將人薅住,“你最好給咱家說些好信來!”

那小太監半哭半笑地立時道,“好信, 是好信!那洪晉的私宅找到了,而且裡麵, 確有逆物啊!”

唐永轉身就快步到了大殿門前, 繞進門去, 見到皇上就把小太監的話原樣說了。

年輕的皇帝神色淡淡,掀起眼簾問了一句。

“什麼逆物?”

他問去, 見唐永嘴巴張著卻有些難言。

他皺眉,“直說吧。”

唐永徑直跪倒在了皇帝麵前。

“主子 是龍袍啊!”

*

這處私宅被找到的時候,滕越恰帶兵在附近。

洪晉勢力遍布朝野,他被下獄之後,朝中想找出乾乾淨淨的可用之人,反而不多,畢竟連錦衣衛的指揮使都跪在了他腳邊,京中一時間無人可調,黃西清便將滕越幾人都臨時調了來,無論如何,先把這洪晉徹底治死再論其他。

有官兵尋到了洪晉的私宅,滕越就在附近,立時帶人趕了過去。

不時沈言星他們也都到了,看著滿院被搜剿出來的逆物,皆不可思議。除了龍袍龍椅,還有無數金銀財寶如山堆放,火把光亮之中,金燦得刺著人眼。

王複響問了滕越一句,“這些玩意怎麼般?要不要找個車,封箱拉進宮裡,給皇上好好瞧瞧?”

孔徽扯著他的袖子,讓他彆亂說話,這裡可是京城不是寧夏。

滕越回了一句,“黃先生剛使人傳了信,說皇上會親自過來。”

王複響睜大了眼睛,皇上都要親自來看了,看見這滿園的金銀珠寶、謀逆之物,那洪晉必死無疑。

而說話的工夫,已經有了唐永派的人前來清場,一眾官兵都被清在了院外,隻留官員將領尚在庭院之中。

眾人給皇帝戍邊多年,還從沒見過皇帝的模樣,王複響從孔徽身邊,擠到滕越身側,又湊到了沈言星旁,想讓沈言星給他讓讓路,方便讓他第一時間見到皇帝,不想沈言星從搜出來的洪晉私物裡,看到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看似常用之物,略有些舊了,但仍舊精巧奪目,沈言星拿在手裡多看了兩眼。王複響低頭在他耳邊,“怎麼,想偷偷藏了帶回去?”

沈言星無奈地看了這廝一眼,目光又掃過滕越。

他可沒有收藏戰獲的癖好

他把這把扇子,又放回到了被搜出來的紫檀木案台上。

就在這會,外麵傳了信來,不時腳步聲近,皇上來了。

眾人自然行禮不在話下,王複響也少不得多瞧了年輕的皇帝幾眼。

他見皇上看到這滿院的謀逆之物,臉色都隱隱青了,那洪晉自幼伺候他,他對那閹人不知有多信重,一向覺得閹人最多貪點錢、貪點權罷了,卻不曾想,如此寵信之人竟然看上了他的皇位。

他目光在那龍椅龍袍前轉了幾轉,緊抿的雙唇與發青的臉色,令王複響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感,隻是這點爽度還沒讓他痛快到。

而就在這時,皇帝轉身看到了方才沈言星細瞧過的扇子。他不知怎麼看住了那把扇子,多看了幾息之後,竟伸手過去想要拿起來。

誰料皇上剛一伸手,沈言星突然出言。

“皇上莫要動此扇。”

院中沒人敢說話,他這麼一出聲,所有人都向他看了過來。

王複響素來覺得沈言星脾性太柔和,沒想他竟敢出言阻攔皇上。

王複響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不過皇上倒沒怎樣,隻是皺眉問了句,“為何?”

他問去,又道,“洪晉時常用此扇,夏日裡給朕扇涼。”

遠處有蟬鳴之聲響起,暑風吹拂而來,使得皇上這句話聽起來,有種彆樣的寥落意涵。

但沈言星卻親自將此扇子拿了起來。

這扇子看起來,除了精美倒也平平無奇,誰料沈言星略微動了下扇柄處的一個凸起的雕花。

他略作旋轉又輕輕一按。

扇子底端騰得彈出一物,火把之下,那物尖利異常。

是把匕首!

匕首彈出,皇上身後的侍衛立刻拔出了刀來,沈言星當即將這暗藏匕首的扇子放下,放回到了案台上。

他輕聲道了一句。

“不止此扇,此間還有多件常用之物,都暗藏機關。”

可其他物件,皇上已沒有必要再一一去看了。

他隻看著這把,洪晉時常用來給他扇涼的扇子,慢慢閉起了眼睛。

院中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連夏末的夜風都透不進來。

半晌,年輕的皇帝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來。

“洪晉,活剮三千刀。”

章貞慧母親的陪嫁院落。

楊二夫人突然到了外甥女的臉前,章貞慧腳下晃了一晃。

她沒有回答,反而朝著楊二夫人反問了回去。

“舅母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疑心我害大表姐不成?可我害大表姐有什麼好處?舅母不能為了推脫一味相幫林氏的罪責,就這樣倒打我一耙吧?”

她不承認,反而反問楊二夫人。

這時,外麵兵荒馬亂的聲音越發響亮起來,仿佛整個京城的大街小巷灌滿了喧鬨的洪水,又朝著各處緊閉的門庭湧了進來。

不時就有了前來傳信的人。

“皇上下令,要活刮太監洪晉,抓住其所有黨羽,此刻外麵全是抓人的官兵!”

這消息一出,章貞慧臉色煞白一片。

永昌侯府是跟大太監洪晉最是緊密的高門,他伯父更是靠著洪晉才重回貴勳前列,一路穩升軍中高官。永昌侯府闔府的人,隻怕今夜就逃不脫被捕下獄的命運。

而她這永昌侯的侄女,更是無從逃脫了。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章貞慧再顧不得驚慌失措,也不再提方才還在質問自家舅母,她隻把楊二夫人整條胳膊都握在了手中。

“舅母,舅母,都是慧兒的錯,是我沒把您侍奉好。可是章家不成了,您也好,外祖母和舅舅們也罷,都不能眼看著我下獄吧?!”

一旦下了獄,貴女的清白就說不準了,而若是不得釋放,等待她的就隻有教坊司

章貞慧簡直無法想象,分明前些日,她還穩穩地給自己謀劃著嫁個體麵富貴的人家,嫁一個前途大好的兒郎。

但此時她隻能急急抱住楊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求求您!我隻是個沒有娘的孩子,總有些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可我一直把您當我的母親啊!”

她說楊二夫人就是她的母親,“我和大表姐小表妹一樣,都是您的女兒啊!”

她萬萬不敢再同楊二夫人對著來,眼下能把她從火炕前撈出去的,唯有這位二舅母。

可她這話出口,林老夫人回頭看了她一眼。

楊二夫人似有所覺,轉頭問了自家表姐一句,“你不會也聽她說過,她當你是親娘這話吧?”

真是不巧,林老夫人還真就聽過。

她看向章貞慧,搖著頭長歎了一氣。

“你這姑娘,心思實在是太多了。”

一層套著一層,一圈纏著一圈,直把她和表妹這兩個內宅裡的經年婦人,都套住纏住了。

林老夫人歎氣說了這麼句,含著肯定楊二夫人問話的意思,她目光怒瞪過去,幾乎要將林老夫人撕咬開來。

可她卻顧不及這些,隻死死抱住楊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舅母,您要是見死不救,回到西安,外祖母和舅舅也不會放過你的 ”

她籠絡不成,又口出威脅。

楊二夫人恨不能直接將她摔下來,可她說得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畢竟自己在婆家,自小女兒發癔症鬨出事後,她就沒什麼體麵可言了。

不過這回,兵荒馬亂中,有人匆匆趕了過來。

來人是她和林明淑的人手,是前來護送她們早早返回的,原本她們來章貞慧的院子,就不那麼穩妥,今夜又兵荒馬亂,仆從們提前到了。

不過楊二夫人卻從自家的仆從裡,一眼看到了她先前指派去,調查朱霆廣從何人口中得到消息的人。

楊二夫人當即將人指了出來,“你到底有沒有查到,到底是什麼人,告訴了朱霆廣消息,差點害死大姑娘?!”

可惜手下沒能查到具體是何人,可此人眼睛轉了轉,目光落在了章貞慧臉上。

“小的隻打聽到,錢側妃是在咱們楊家辦花宴那日後,就立時派人前來京城打聽詳情,可見告訴她消息的人,彼時正在咱們家的花宴裡見過錢側妃。”

在楊家花宴裡見過錢側妃,還能給她帶來最新的京城消息的,還有其他人嗎?!

楊二夫人雙眼都要瞪出血了,她一把甩開了緊抱著她胳膊的外甥女。

“你還說不是你 黑心的賤丫頭,還說當我是你娘,你是不是想要把你表姐害死,然後讓我給你當娘?!”

章貞慧被她怒氣之下,直甩到了地上,董奶娘還沒能將她扶起來,剛過來接應的人裡,又走出一個人來。

董奶娘抬頭,看見魏嬤嬤的時候,身形顫了一顫。

而魏嬤嬤直向他們主仆問過來,“河南那醫館,分明是騙子假冒太醫師弟的,京中前年就已經傳過此事,你們為何還要騙我?害我霞姐兒吃了一年毒藥,毒氣入體,吐血不止 為何?!”

楊二夫人問過來,魏嬤嬤也問了過來。

質問層層而起,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章貞慧摔在地上,聽著外麵搜捕緝拿的喊殺聲越來越緊近,看著京城裡都被大街小巷的火把光亮照亮,她再看著這些朝著她質問過來的人。

她知道眼前這些人,已不可能再向著她,拜倒在她貴女的裙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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