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蘇晉照例去上值,她在都察院住了兩日,同僚們見了她,都有心打探仕子案的進展,但蘇晉三?緘其口,他們問不出什麼?,也就作罷。
一日無事,至下午,蘇晉外出辦了樁小案,等回到衙門,孫印德已在府門口等著她了。
他這回沒像以往一樣一臉厲色,輕飄飄問了句:“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又道,“沈侍郎已在退思堂裡等了你半個時辰了。”
蘇晉愣了愣:“誰?”
“侍郎沈大人。”孫印德道,“就是尚書沈家的大少爺沈奚沈青樾。”
與沈奚一起來京師衙門的還?有刑部員外郎陸裕為,正是仕子鬨事當日,給蘇晉送死囚的那位。
蘇晉見過禮,對沈奚道:“不知沈大人來尋下官所為何事?”
沈奚將?手裡的茶盞往案台
上一擱,說了句:“都退下罷。”
退思堂裡的一眾官吏諾諾退了,
沈奚將?雙眼一彎,說:“蘇知事,本官聽說,你近日查貢士晁清失蹤的案子,非但查到了秦淮尋月樓的寧嫣兒,還?查到了太傅府晏子萋身上?”
蘇晉一愣,沈奚是戶部的,管得是賦稅銀錢,幾?時管起刑審大案了?目光又落在他身旁的陸裕為身上,明白過來。
是了,寧嫣兒的案子是刑部經手的,刑部的人必定知情,朝中黨派林立,各官員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這個陸裕為,看樣子是沈青樾的人,晁清案子的明細,大概也是他告訴這位戶部侍郎的。
蘇晉點頭:“這麼?說,日前陸大人從刑部提了張奎給下官,也是沈大人授意了?”說著一揖,“下官多謝沈大人。”
沈奚看她如此明敏,嘻嘻一笑:“不必謝,是柳昀跟本官打了聲招呼,本官便與他們刑部的交代了一聲。”
然後他將?笑意一斂,說道:“晁清失蹤是你的案子,你要如何查,本官不管,但隻一點,不可從晏家入手。”
蘇晉怔了怔:“為何?”
尋月樓的老?鴇失蹤了,如今唯一可往下查的線索便是晏子萋,隻要知道當日晏子萋去尋晁清所為何事,就離真相更近了一步。
“你是不是想知道當日晏子萋為何要去貢士所尋晁姓貢士?”這時,沈奚忽然道,“本官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個寧嫣兒,與晏府有些關係,她從前在晏府伺候過晏子萋,更與晏家人沾親帶故,後來出了些事,才被攆出了府門。這是晏家的家醜,本官不便與你詳說,且與此案無關,你也不必深究。晏子萋與寧嫣兒雖是主仆,情誼堪比姐妹,本官已替你問過了,當日晏子萋去尋晁清,是因得知寧嫣兒無辜枉死,猜測與晁清有關,但寧嫣兒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晏家人皆不知情。”
蘇晉聽到“家醜”二字就明白過來,這個寧嫣兒,或許是晏太傅年輕時流連花坊惹下的風流債,與晏子萋恐怕還?稱得上是半個姊妹,但老?太傅為人師表,做下這樣的醜事,一朝東窗事發,隻好將?寧嫣兒攆出家門。
蘇晉的目光又落回到沈奚身上。
她不是不信他的話
,可自己與他無親無故,充其量見過兩回,說過幾?句話罷了,他何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她?
沈奚這個人,生來一副剔透心腸,一眼便能瞧出人心中所想,蘇晉還?未開口,他便道:“本官對你查的這樁案子沒甚興趣,之所以要幫你——”
他說著一頓,轉而問:“晏子言,你認得?”
蘇晉道:“是,下官因?晁清的案子,與晏少詹事打過幾?回交道。”
沈奚道:“那晏子言與本官一同長大,曾一起在翰林進學。他處處與本官作對,我?說東,他偏要往西,我?說仕子無辜,他偏說仕子有罪,之後去攬了仕子案這樁禍事來查,引火燒身,如今觸怒聖意,要死了也是活該。”
“他這個人清高,虛偽,做作,當自己是名士風流,高潔雅士,最看重的就是名聲,你查晁清的案子,若查出晏家與一煙花女子有瓜葛,豈不令晏家聲譽掃地?到那時,隻怕這晏子言做了鬼也會來折騰本官。”沈奚說到這裡,對蘇晉眨眨眼,“所以,本官今日助你,也是為跟你討個人情,本官與晏子言做了一輩子仇人,為了讓本官往後夜夜能睡個好覺,不被那討厭鬼擾了清夢,這案子的線索,便掐了晏府這一條罷?”
蘇晉道:“晏子萋去貢士所的緣由,沈大人已如實相告,下官自沒有再追著晏府不放的道理。”又問,“晏少詹事何時行刑?”
沈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答非所問地點了點頭道:“行了,你這就是應了,本官回了。”又看一旁的陸裕為一眼,“還?愣著做什麼?,走了。”
陸裕為連忙放下茶盞,走到蘇晉跟前:“蘇知事,實在對不住,那夜我?來京師衙門拿人,本不願為難於你,奈何光祿寺的馬少卿品階比我?高,聽沈大人說你還?有傷在身,讓你受罪了。”
蘇晉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上前日她從十三?王府見了死囚張奎回來,被光祿寺的馬少卿當作仕子案的要犯攔在府外的事。
蘇晉回了個揖道:“陸大人客氣了,大人例行公事,何來對不住一說。”
陸員外卻道:“其實本官知道,仕子鬨事的案子,蘇知事非但無過,更是有功之臣,若那日與我?一
起來的人是旁人便罷了,但是我與這馬少卿還沾了點親故,這不,今日馬少卿為小兒擺滿月酒,說是要擺三?天三夜,我?現在過去,他還?要怪我去遲了呢。”
說著,再與蘇晉對麵一揖,隨沈奚離開了京師衙門。
戌時近末,外頭早已夜沉沉。
沈奚剛要上馬車,似是想到了什麼?,看了眼天色問道:“馬少卿家這個時辰還?在擺滿月酒?”
陸員外道:“是,早上已擺上了,正夫人生的嫡子,馬少卿高興得很,說是要吃三?天三夜,為了添光,請了不少官老?爺,聽說連吏部的尚書大人也去呢。”
沈奚一挑眉:“曾友諒也去?那本官怎麼沒收到邀帖?”
陸員外賠著笑道:“沈大人,瞧您說的,您是什麼?身份,您可是戶部的侍郎,太子爺的親家,那馬少卿怎麼敢跟您遞邀帖?就是曾尚書過去,也是馬少卿托尚書大人的侄子曾憑去請的。”
沈奚笑了笑,輕飄飄道:“也是。”這才就著陸員外的手上了馬車。
車夫揚鞭,走了幾?步又被叫停,沈奚掀開側簾,探出個頭來和顏悅色道:“對了,陸員外,那日柳昀托本官從刑部大牢裡提個要犯出來,本官交給你去辦,那要犯叫——”
“張奎。”陸裕為本已往馬府的方向走了,聽了這話,又疾步折回來,“後來仕子鬨事那日,下官還?去了朱雀巷,打算依照柳大人與沈大人的意思,將?這要犯交給蘇知事。”
沈奚笑道:“是,但本官怎麼聽說,這名叫張奎的要犯被送去十三?殿下府上了?”
陸裕為訕訕道:“當日蘇知事受傷了,能自己撐著回衙門已很好了,沒法再捎旁人。下官本想暫且將?此人交給柳大人,但柳大人不願管,恰好十三?殿下也在,下官就去請示殿下的意思,殿下聽說這人是蘇知事要的,就把人往自己府上帶了,下官總不能拂了殿下的意不是?”
沈奚又笑了笑:“也是。”放下了車簾。
馬車自青石路上轆轆跑起來,沈奚臉上的笑意在坐回車廂的一刹那便消失了。
陸裕為是他安插在刑部的暗樁,原本一直是很放心的,但從今日的蛛絲馬跡來看,仿佛有些不妙了。
沈奚是
東宮的人,攪在朝廷紛爭的漩渦裡,曉得仕子案的背後的水有多深。如今朱南羨剛從西北回京,他乾淨得很,從來不涉黨爭,太子殿下早有明示,仕子案的水太渾,萬不可將十三?牽扯進來。晁清是今科貢士,他的失蹤與仕子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陸裕為分明知道這一點,為何還?要將?與此案有關的死囚張奎往朱南羨府上送?逆了太子的意不說,萬一將?十三?卷入局中,事情就複雜了。
一時又想起如今朝堂上,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沈奚心底一沉,這個陸裕為,該不會是反水了吧?
他若當真反水了,那麼他方才故意在蘇時雨麵前提馬府設宴又是何意?
沈奚對晁清失蹤的案子知之甚少,若非柳昀托他幫忙,恐怕現下連個線頭都理不出來,而今這麼?一環接著一環地想過來,沈青樾的心緒簡直沉到了底。
他驀地掀開車簾,對車夫道:“去都察院,快!”
***
蘇晉送走了沈奚,想起許元喆的阿婆歇在自己的房中,打算與昨日一樣,到退思堂的耳房裡先湊合一夜。
等在廊下被孫印德攔住她:“蘇知事,本官聽人說,你與都察院的柳大人其實走得挺近?”
孫印德與蘇晉慣來不對付,眼下他這副有求於人的模樣,倒是怪得很。
蘇晉避重就輕:“柳大人隻是傳下官問過幾?回話罷了。”
孫印德將?蘇晉拉到一旁的矮簷下,又問:“那你看,你能不能幫本官跟柳大人求求情,讓他通融通融?”
蘇晉一挑眉:“孫大人這是犯了什麼?事,竟還?要下官幫著求情?”
孫印德看她小人得誌的模樣,心中恨不能掐死她,偏偏麵子上還?不能露出一絲不滿:“也沒什麼?,本官下值後,時不時去秦淮坊間尋個樂子,叫柳大人底下的人覺出了些許蛛絲馬跡,傳本官過去問話。”
蘇晉默不作聲地掙開他的手道:“這下官就幫不了大人了,大人尋歡作樂,下官還?幫著求情,豈非讓人覺得咱們京師衙門都是一丘之貉?”說著,轉身便往退思堂而去。
孫印德跟著快走了幾?步:“蘇知事,你也是男人,怎麼就不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又續道,“再說了,本官
這還?是好的,不過是去外頭尋尋樂子罷了,就說那光祿寺的馬少卿,他可就不一般了,外頭找完樂子還?不夠,還?想將這樂子帶回家裡。前一陣兒他瞧上了尋月樓的老?鴇,非要娶回府上做妾,結果娶回府上不到兩日又嫌人老,扔在柴房裡關著任人糟蹋。你說他可惡不?比本官可惡吧?”
蘇晉將?這一通篇廢話聽完,入耳的隻有一句:“馬少卿娶了尋月樓的老?鴇?”
孫印德兩手一攤:“是啊,都察院要管,就先去管馬少卿,盯著本官這樣的良臣不放,這算什麼??”又端出一張笑臉,“蘇知事,那你看你是不是跟柳大人說上一兩句,請他通融通融?”
蘇晉心裡頭轟隆隆的就像一陣接一陣的滾雷碾過。
她覺得不妥,不為什麼?,隻因這一切都太巧了。
為何她剛還?在發愁找不到尋月樓的老?鴇,眼下就有人為她指了條明路呢?老?鴇在馬少卿的府邸,而馬少卿,正在辦滿月酒,三?天三夜,賓至如歸。
這就像在敞著大門請著她去一樣。
請君入甕。
蘇晉知道不該去,可這案子背後的水這樣深,如她如晁清這樣的人命如草芥,拖一日,便少一分活著的希望,她若因這一時遲疑,錯過了最重要的線索,錯失了尋找晁清的契機,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寧?
當年自己在最危難時受恩於晁清,是欠了他一條命的,而今他在最危難的境地,她如何能放任不管?
罷了,不過是賭上一條命,賠一回賠兩回都沒死,現如今已是賺得了。
蘇晉想到這裡,朝孫印德一拱手:“大人的話,下官會好好考慮,下官眼下要歇息了,等明日再來回過大人。”
然而她雖說是歇息,折轉身卻是往府外的方向。
孫印德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府外,忽然一笑,壓低聲音道了聲:“妥了。”
兩名黑衣人從黑暗中應聲而出。
孫印德吩咐其中一人道:“你去,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跟他說蘇知事去了馬少卿府上,遇到危險了。”
那人點了一下頭,身形一掠,便消失在夜中。
孫印德又對另一人道:“你去回稟七殿下,跟他說本官已順利利用尋月樓的老?鴇,
順利將蘇時雨引到馬府,請他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禮拜一休息一天,禮拜二更新(05/12)
隻斷明天這一天,以後都不斷了,讓我整理一下大綱,算一下字數,既然入v了,我以後定個時間,定時定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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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修了一下,有的地方改直白了一點,希望能好點,如果妹子們有哪裡看不明白的,可以直接留言說,關於官場的常識也可以問,我也不都懂,但一定仔細去弄明白了看看有沒有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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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下為什麼張奎的案子直接走刑部不合理,比如一個普通的刑事犯罪,肯定是先從公安局過,備案去司法部,司法部不會直接審,雖然古代規矩流程沒現在這麼清晰,但基本是這個理。所以蘇晉和柳朝明都覺得,這個案子的性質,就算要避嫌(張奎曾經是京師衙門的仵作),京師衙門至少應該有備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