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五章(1 / 2)

恰逢雨連天 沉筱之 9508 字 9個月前

阿留的嘴雖被堵了,仍為蘇晉備好了膳食,打好熱水。

蘇晉奔波數日,終於能一洗風塵。

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內外彌漫著淡淡杜若香,香氣怡人,入眠後連夢都沒有。

蘇晉這一覺從天剛亮睡到天黑,醒來時已是夜半,安然進來說戶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帶她進宮見晏少詹事。

蘇晉雖沒想明白晏子言為何臨行刑了要見她,但思及人之將?死,也並未推脫,跟沈奚上了馬車。

暗夜中,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裡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蘇晉從大牢的後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沈奚忽然頓住腳步,遞給蘇晉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蘇晉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一雙桃花眼低垂著,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隻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麵謝你?。”

蘇晉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麼?,終是一歎:“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麼?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願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麼?不願與我說的,也許願與你?說。”

黑暗中隻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儘頭。

他?似在閉目養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蘇晉,愣了愣道:“是你。”然後他沉默一下,往蘇晉身後看了一眼,輕聲問:“隻有你?一個人麼??”

蘇晉還記得上回見晏子言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臟汙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

蘇晉點頭道:“

我來送少詹事一程。”

說著,進得牢房,將?手裡的酒壇放下,借著上路飯餘下的酒盞,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過來,一笑?道:“多謝。”然後無不遺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了。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蘇晉道:“是杏花釀。”

晏子言握住酒盞的手一頓,眸色黯下來,忽問:“沈青樾果真沒來麼?”

蘇晉不知當說什麼?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開春,都會親手釀幾壇杏花釀,我這輩子,從未誇過他?甚麼?,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開春意外嘗了他?的杏花釀,說了一句,酒不錯。”

蘇晉道:“沈大人說,他?每回來看少詹事,您都要與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礙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裡的杏花釀,仰頭一飲而儘,“哼”了一聲道:“我才懶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慣他每回來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從小到大非要氣死我的勁頭到哪裡去了?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勁頭到哪裡去了?我不跟他?吵兩句,隻怕他?會悶死。”

蘇晉垂眸道:“有些話?我眼下提或許不應當,但清明如少詹事,不會不知聖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請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後,立場站得模棱兩可一些,也不至於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這話?沈青樾也提過,氣極的時候,還嘲笑我非要跟他?對著乾死了活該,誠然我最?初的確是為了跟他?對著乾,才認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請查案,但是,”他?一頓,語氣驀地變得十分篤定,“你?若親眼目睹這些仕子之死,親眼見了他?們苦讀一生的才華與希望被輕賤,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場,難道不該為他?們討回公道?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注1)”

晏子言抬目注視著蘇晉:“我晏子言,從小到大,天賦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從來堅守本心,對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蒼生民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青史會還我一個公道。”

這一刻,他

?雖一身臟汙囚袍,但蘇晉仿佛在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風采。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願去麼??”

蘇晉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說甚麼?,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

兩名刑部的差役走進來,為他帶上腳銬,站在牢門口低聲道:“少詹事,請吧。”

晏子言點了一下頭,拾起那壇杏花釀,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門,卻又在回頭道:“為甚麼?不?你?胸懷錦繡,不如跟著他?,做一名撥亂反正的禦史。這天下萬馬齊喑,終歸要有人發的出聲音。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然後他頓了一頓,又是一笑?:“蘇時雨,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注3)

悟道雖遲,幸而未晚。

甬道兩端都有門,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門外。

晏子言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看向長道無儘的深暗處,舉起酒杯,高聲道:“鬥了一輩子,這一役,可是我略勝一籌?”

火光幽微,暗處似有人在輕聲歎。

晏子言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儘,將?酒盞置於地上,低聲道:“跟他?說,今生做了一輩子仇人,累了,來世做知己吧。”

言罷,再也不回頭,大步流星地往午門外走去。

蘇晉看著他?的背影。

她原認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現在看來是她錯了——若一個人縱然一身枷鎖亦能坦然無悔,當是名士無雙。

行刑隊走到正午門外已不見身影,朝陽初升,沈奚不知何時提著杏花釀也來到軒轅台,輕聲問:“他?方才,可有留話??”

蘇晉點了一下頭:“少詹事說,與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來世,願為知己。”

沈奚看著遠處矗於在長風中的巍峨宮樓,一時無

言。

片刻後,他?彎身拾起被晏子言置於地上的酒盞,斟滿一杯杏花釀,對著宮樓無儘的風聲處遙遙舉杯,仰頭一飲而儘。

蘇晉作彆了沈奚,往承天門而去,心?中不斷想著晏子言最?後的話?。

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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