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宣旨的是奉天殿內侍總管吳敞。
揚子江夏汛,旨意除了擢升蘇晉為正七品監察禦史外,還命她去湖廣道監察巡按,後日卯時便走。
柳朝明接過聖旨,沒說甚麼。
錢三兒看了一眼他陰沉的臉色,代問道:“後日卯時就走,這麼急?”
吳敞道:“回柳大人,回錢大人,這監察禦史一上任便能去地方巡按的,可謂少之又少,您知道皇上派了誰去京師衙門宣旨嗎?中書舍人親自去的,這正說明皇上極看重這位新上任的蘇禦史,雜家可給都察院道喜了。”
言罷,對二人拜過,退了出去。
柳朝明握著聖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喚了一聲:“錢三兒。”就看到趙衍從外頭回來。
趙衍將晁清的訴狀遞給?柳朝明,斟了盞茶一口飲儘,才道:“成了,我緊趕慢趕著回宮,就怕耽誤事。”
錢三兒好奇道:“耽誤甚麼事兒?”
趙衍大約渴得厲害,又斟了盞茶,端著茶杯道:“這不怕曾憑咬死不畫押,曾友諒來找麻煩麼?”
錢三兒頓了頓,退到旁邊去了。
柳朝明看了眼訴狀,上頭的字跡歪歪斜斜,不由蹙眉:“他用左手寫的?”
趙衍點頭道:“可不是,一身傲骨,性情倒是與蘇時雨挺像。”說著,又湊近看了眼狀子,道:“你說照他這種?脾氣,沒了右手不如一死了之,可你知道他為何非要活下來麼?”
柳朝明抬眼問:“為何?”
趙衍又想起方才審晁清時的樣子。
夏光明明晃晃,灑在他清臒的眉目間,他看望著窗外,清清淡淡地道:“趙大人,我不是沒想過死,可我當時在尋月樓的隔間,聽出那個籌劃仕子鬨事案的人是吏部曾憑。我有一個故友,當年險些被他害死,我縱然一介布衣,也有報仇雪恨之心。為了她,縱使日後不能再畫,我也要活下去。”
趙衍歎了一聲:“他說,蘇時雨是他的生死之交,畫藝固然比他的命重要,可他與蘇時雨的情義比他的畫藝更重。”
柳朝明負手走到窗前,問:“他如何?證實自己所?言不虛?”
趙衍道:“他看到了曾憑給陸裕為送的兩個小妾的模樣,我著
畫師照著他說的畫了,拿去比對,確實一般無二。”說著,又歎一聲,“要是早一些找到晁雲笙便好了,證實先前的鬨事是被人有心慫恿,今年春闈也不會冤死這麼多?人。”
一旁的錢三兒聽了這話,笑了一聲:“便是沒人鬨,陛下就不辦了麼?這可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大戲,陛下該殺的,還是一個不落的全要殺。”
趙衍指著錢三兒道:“你真是嫌自己命長了,竟然說這話。”一想,又道,“不過這七王下頭的人,還真是精於算計,就這一回,借陛下之手輕而易舉地除掉了裘閣老,還順帶搭上了晏子言,東宮這虧吃得大了。”
柳朝明望著窗外即將西沉的夕陽,問道:“聽你這麼說,晁清是一個乾淨清臒的書生,那他可有交代,為何要去尋月樓?”
趙衍聽此一問,又想起晁清當時的樣子。
右邊的袖管子空空垂著,他伸出左手,握住案前盛了清水的茶盞,怔怔地看著裡頭蕩起的漣漪,一時無話。
初遇蘇晉的樣子,他到現在還記得。
端秀灑落的一個人,舉手投足間,都有清風皓月的氣質。
他當時還有些嫉妒,覺得她就像一顆明珠,隻要她在,便有萬千華光,足以讓周遭所有人都失色。
後來走近了一些,才知她從小孤苦無依,比家裡還有一個老父的他更淒苦些。
那年她落難,一個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他找到她,背著她走,在發現她其實是女子的時候,不是沒有過憤懣與震驚。
但在滿腔怒意平息後,心中恍恍生出的,竟是歡喜與釋然。
他是不孝的,那年他老父過世後,隻回鄉守孝了半年,然後便天遠地遠地去找她。
在鬆山縣的日子,大約是他這一生最愉快的時光。
她在衙門做小吏,他就在街巷賣字畫,春日賞花,冬來踏雪。
她漸漸將他引為知己,對他十足信任,竟連她是謝相孫女這樣天大的秘密也坦然相告。
他知道她一生至今已走得鮮血淋漓,束心縛情乃是人之常情,有時候心裡想,就這麼作為知己,陪她一生一世也不錯。
直到今日在憑欄處,看著她看向宮樓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華光,才知原來這世間,也會有讓她真
正的牽掛的人。
這樣也好。
晁清想,若心頭有了牽掛,從今往後,也不必那麼孤苦無依了。
趙衍問他為何當日要去尋月樓。
晁清望著杯中水泛起的漣漪,慢慢地說了一句話。
趙衍對柳朝明道:“他說,愛而不得,所?以自甘墮落,奈何?曾經滄海,覆水難收。”
柳朝明垂下眸子,眸光流轉萬千,淡淡問:“晁清人呢?”
趙衍道:“他說京師若無他事,他明日便去蜀中了。”
柳朝明道:“這就要走了?”
趙衍再歎一聲:“我覺得他是怕拖累蘇時雨,他到底是得罪了七王的人,留在京師,蘇時雨必然會保他,到時豈不是又讓蘇時雨卷入險境麼?”
柳朝明輕聲道:“令沿途湖廣四川兩道禦史多加護佑吧,左右一個無名小卒,七王的人至多追出湖廣便不會跟了。”
趙衍應是。
柳朝明想了想又道:“我府上有副《春雪圖》,乃他平生得意之作,明日他走時,你交還給?他罷。”
趙衍道:“行,那我先去你府上把畫取了。”說著,拾起擱在案頭的官帽,轉身走了。
錢三兒看趙衍的背影消失在公堂門外,才走上來道:“柳大人,這蘇晉後日就要走了,可要著他明日上都察院來在官冊名錄上簽押?”
柳朝明略一思?索道:“她後日卯時便要走,明日還有諸多事要辦,你派人把都察院官冊名錄送到京師衙門讓她簽押罷。”
錢三兒應了聲“是”,須臾,又無不遺憾地道:“唉,我隻與蘇晉打?過兩回照麵,都沒能與他好好說上話呢。”
柳朝明端茶的動作一頓。
錢三兒雙手一攤:“這蘇時雨不是被老禦史和柳大人您念了好些年麼?連帶著我也跟著莫名其妙地惦念了幾年,我真是冤。”
柳朝明掃他一眼:“你有甚麼好冤的?”又道,“罷了,明日就由你將官冊名錄帶去。”然後他深思了一陣,道,“對了,你現下就去鎮撫司,把許元喆故去時的骨灰罐子和?衣冠取回來,明日也一並送去。”說著,眸子微垂,輕聲道,“她心裡大約還記掛著這事。”
公堂裡一時十分安靜。
柳朝明不由抬眼看向錢三兒,隻見他一臉好奇地
盯著自己,疑惑道:“柳大人,您好像有些不對勁呀。”
柳朝明眸色一寒,放下茶盞。
錢三兒麵色一僵,當即躬著身,誠懇道:“明白,三?兒這就滾,這就滾。”說著,一步一步退到門口,一溜煙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