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雖貴為皇後,但眼下在外間,她當著人稱呼朱昱深為“四哥”,實屬不敬,眾人一時惶恐,紛紛拜下。
朱昱深的背影頓了頓,回過?身來。
沈筠道:“阿爹,您先代我?陪一陪瑄兒與瑾兒,小奚,你帶著所?有人回府。”又對蘇晉與翟迪道,“時雨,翟大人,你們既要趕回都察院,便不必在此多留了,仔細天晚了。”
蘇晉看?朱昱深一眼,見他似是默許,便與翟迪一起應了聲:“是。”
一時長街人散,連日頭也淡去了幾?分?,雲團慢慢蓄起來,大約快要落雪。
沈筠步去朱昱深身邊,道:“我?陪四哥走一段。”
朱昱深目色一沉。
少?年時,他每回出征,她便追來,十裡沙場,天涯海角,她總要跟在他的身邊,後來成了親,她做了母親,便不能如以往一般任性了,他出征時,她去送他,他便會說:“隨我?走一段。”
北疆風沙,荒煙蔓草,她一身紅衣是最?好的景。
那時她還總抱怨:“每回相送,四哥便讓三妹陪著走一段,沒滋味極了。”
可她眸光如星,鮮活生動,明明也心甘情願。
朱昱深看?著沈筠,沉默半晌,“嗯”了一聲。
侍衛都撤去街外了,兩人就這麼延著長街,慢慢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朱昱深問:“你此次回京,打算住多久?”
“說不準。”沈筠道,“可能過?完年關走,也可能明日,或者後一日就走了。”
睫稍微微一涼,沈筠仰頭看?去,雲團厚得無以為繼,雪已開?始落了。
“我?不願回京。”她看?了一會兒雪,又道,“也不願留在應天府,若不是為了父親母親,為了瑄兒與瑾兒,我?今次也不會回來,方才能見他們一麵,便足夠了,四哥將瑄兒瑾兒照顧得很好,他們……也已經?長大了。”
沈家的祖籍在蘇州,但沈筠從小便在應天府長大,說是金陵人也不為過?,可惜,自從朱昱深稱帝,她便不再屬於這裡了。
朱昱深聽得明白,沒有作聲。
“天家的孩子長大了,就要自己拚,自己爭,四哥這一輩子能有今日,便是爭出來的,所?以
該怎麼教?瑄兒瑾兒,四哥比我?通透太?多,我?不擔心的。”
沈筠說著,頓住步子,去看?撲簌簌落在地?上的雪:“我?現在最?心疼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奚。”
“旁人看?他是達官顯貴,高爵豐祿,一輩子得天獨厚平步青雲,明明不是出生皇家,可這一身尊榮,天底下幾?乎無人可及,但我?了解他——”
雖說從小吵到大,但她最?是了解他。
“他這個人,最?不看?重的,便是榮權,可他又不像十三那樣,能夠隻專注於眼前事,亦不像柳昀與蘇時雨那樣,心懷高華遠誌,他啊,對許多事其實看?得很淡,在乎的隻有家人,交心的人。”
“小時候,他總與我?說,等他長大些了,便要遊曆四方,去看?日月山川,走到哪裡便算哪裡,累了倒頭就睡,天為蓋,地?為席,石為榻,竹作伴,心上什麼都有,也什麼都無,倘若沒銀子了,就支個算命攤子給人卜卦,反正?《周易》讀了好幾?遍。”
“我?彼時隻當他說的是玩笑話,如今回頭想想,也許那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生得太?聰明了,天生一副剔透心腸,所?以明白富貴紅塵如雲煙,宦海沉浮幾?十年不過?一場徒勞,不如有生之年儘興,所?以這一輩子,他若還想為自己慕什麼,求什麼,可能隻有逍遙二字了吧。”
沈筠說到這裡,歎笑一聲:“可惜,也正?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到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便算到日後宮中將有奪位之爭,算到阿姐與故太?子的姻緣必定會讓沈府深陷奪位的旋渦中,也算到他這輩子雖然慕逍遙,但終其一生,可能都不得逍遙。”
沈奚自那時就開?始謀劃,該怎麼在泥潭沼澤裡保住沈府,保住東宮。
當年沈筠執意嫁給朱昱深時,沈奚才十六歲,當時他便告誡她:“阿姐嫁了太?子殿下,你就不該嫁給任何一位朱家子嗣。”
但他這輩子最?大的軟肋便是家人,知道沈筠對朱昱深情根深種,隻提了這麼一句,便沒再強求,任由她遂了自己的心。
“可他這麼聰明,為何還是一輸再輸,一敗塗地?呢?”
朱昱深道:“青樾雖聰明
到極致,但他心中沒有執念,輔佐朱憫達時,他心裡其實並不認可這個君主,輔佐朱南羨時,他雖認可他,信任他,但無論是青樾,蘇時雨,還是十三,他們當時奪位,隻是被時局逼到這一步,所?以謀取皇位來求存罷了。”
而天家的子嗣,攪在權爭中的人,倘若對皇位本?身一點執念,一點信念都沒有,又如何能贏到最?後?
“何況青樾的聰明,在才乾上,不在權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