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婉寧一手牽著小姑娘,一手拿著油皮紙袋,目光在四周越來越破的屋子上流連。
殘垣斷壁,破敗不堪,屋頂也是漏的,人的眼睛,看起來也是麻木的。
“房子屋頂都破了,怎麼都不修一下,這到了冬天,雪下得大了,這屋子不得壓塌了,這人哪這麼懶啊,多不安全啊。”白鴿嘟囔著。
走在中間的壯漢就解釋:“不是我們不修,是官府不讓修。”
“不讓修?房子破成這樣,為什麼官府不讓修,這要是砸到人了……”最前麵牽著小姑娘的許婉寧也聽到了壯漢的回答,連忙問道。
“哎,這房子還是老百姓的了,可地已經是官府的了。”壯漢歎氣:“官府說地是他們的,下了文書,而房子是誰做的,還歸誰住,隻是這房子要是倒了,就不準再重建了,地就要還給官府,官府就把地給收回去了。”
“收回去做什麼?”許婉寧接著問。
壯漢搖頭:“我哪知道是做什麼啊,反正就是不讓修屋子,倒了地就被官府收回去,老百姓隻能去城外買地,開荒,重新做房子。”
“他們一般去哪裡開荒?”
“就城外,去的人也不多。”壯漢說到這裡,眼睛有些濕潤:“房子倒了壓死了不少人,沒死的那些人,就去城外買地開荒重新做房子,日子是重新開始了,可死去的親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壯漢哭得哽咽,“我爹娘和我媳婦就死在那一場雪災裡,一家五口人,就我抱著我兒子出來了,他們都沒來得及跑出來,等把人挖出來的時候,身子都已經凍硬了。”
老者聽完壯漢的話,沉默不語。
許婉寧看著眼前破敗的房屋,也久不能言。
“好了,我家到了。”小姑娘蹦跳著到了一扇門前,“夫人,這就是我跟阿爺的家。”
許婉寧目之所及,滿目荒涼,倒塌的房屋,肆意生長的雜草,還有從外頭撿回來的柴火胡亂堆砌在角落裡。
破敗荒涼,哪能住人啊,可偏偏這地方就是子孫兩個人的家。
小姑娘的家其實之前還挺好的,院子挺大,房屋間數也不少,隻是……
“前年那麼大的暴雪,把房子都壓塌了。哎……”老人家提起了傷心的往事:“就那一晚上,她阿奶,我兒子兒媳婦,都被壓沒了,我和我孫女兒壓得不深,最先救出來,等到找到他們的時候,也是一樣……”
他看著壯漢,無聲地痛哭:“都凍僵了,沒救了。一家五個人,就活了我跟草兒,你說我活下來做什麼呢?要是她爹或者她娘活著,也不會讓孩子這麼苦了。我沒用啊,一把老骨頭,你說我咋就活下來了呢,咋就沒壓死我呢!”
小姑娘聽得也哭了,“阿爺,你彆說這樣的話,草兒不準你說這樣的話,阿爺……”
“草兒,阿爺年紀大了,阿爺沒用啊!”
祖孫兩個,抱頭痛哭。
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你這屋子,還能住嗎?”壯漢見到他們的房子,也是震驚不已:“柴房還沒有倒,難道你們就睡在柴房裡?”
“是啊,好在這柴房還沒有倒,要是倒了,我們祖孫兩個,隻能流落街頭了。”老者擦了把眼淚說道:“官府要來收回我們的地,我們是又哭又求,最後讓我們住下了,不過這柴房……”
他看了眼搖搖欲倒的柴房,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對未來的恐懼:“這柴房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倒了,我死了不要緊,就可憐我的孫女,她還這麼小,她還有那麼長的路沒有走啊!”
“這房子是不能住人,那你怎麼不去城外買塊地開荒做間屋子,好歹也不用擔心它會塌了。”壯漢說。
老者回:“那麼多錢,我哪裡來的錢啊,我年紀大,開荒也沒力氣,要請人又要花錢,我就那麼一點錢,還要把孩子拉扯大,我要是死了,她一個人,可怎麼過啊!”
許婉寧給了二十個錢給壯漢:“今日多謝你了。”
壯漢:“不是說了十個錢嗎?”
“這是你應得的,拿著吧。”許婉寧多給了壯漢十個錢:“不要灰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涼州的冬天也許會永遠這麼冷,但是涼州的民心不會,會暖起來的。”
“怎麼暖啊。”壯漢對未來也沒有期待:“涼州城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還要把我們的血給吸乾淨了,皮給扒光給他們做衣服,哪裡會顧及我們的死活。
那就是一群畜生,越來越惡毒,要把老百姓手上的東西全部都搶走歸他們,這哪裡是皇上的涼州城啊,這是宣平王、董家的涼州城啊!他們早晚有一天,會讓涼州城變成他們董家謝家的天下。”
許婉寧突然想到了個問題,“涼州是不準女人上街擺攤賺錢嗎?”
天災也不會選人啊,按道理街上不應該全部都是壯漢啊,就好比這位老人家,家中故去的就是年輕的兒子和兒媳婦!
“沒這個規定。”壯漢搖頭:“男人女人都能上街。”
“我看街上那些攤販都是男人,沒看到女人啊。”
“之前也有很多女人出來擺攤的,可這連年死人,好多女人男人死了,這攤子就又突然冒出個生麵孔來。”
“是是是。”老者也說:“就之前那個賣包子的夥計,他不是包
子店的老板,以前包子店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善人,後來全家都被雪給壓沒了,那包子鋪重新開張,就是現在這個夥計,哪兒來的都不知道,之前也沒聽包子店的老板說過他有這麼個親戚啊!”
許婉寧心思一動:“這個人是突然出現的?”
壯漢點頭:“對,不隻是他,還有好些攤販都是,原本的老板一家都死絕了,或者男人死絕了,剩下老人孩子女人,他們的攤販就被其他人給占了。賣包子的,賣麵的,集市上賣魚的,賣肉的,乾貨街上賣麵粉的,乾貨的,這些店的老板都不認識,都是生麵孔。”
老人家也說:“之前的老板都還好,看你沒飯吃,還給你賒賬,或者免費送你一個包子饅頭,都是大善人啊,現在這群人,心腸壞得很啊,這賣包子,之前的老板在的時候,最貴不會超過三文錢一個,現在這些人都惡得很,恨不得把你的口袋掏空來,把你逼上絕境。”
許婉寧離開之前,再次看了看這馬上就要倒的屋子。
蒼老的臉,稚嫩的臉,站在這快要倒掉的屋子門口,讓人看著眼眶發酸。
她蹲下,拿出一個肉包子,給了這個叫草兒的小姑娘:“這肉包子還熱乎著,快點趁熱吃吧。”
草兒眼睛一亮,“夫人,給我,給我吃的嗎?”
“嗯,給你。”她將還熱乎著的肉包子遞了過去。
草兒接過後,吞了口口水,她沒吃,反倒是轉身朝老者跑去:“阿爺,有包子了,咱們有包子吃了,你快吃。”
“阿爺不吃,草兒吃,阿爺不餓。”
“不,阿爺跟我一樣,都是早上才吃的半個饃饃,怎麼會不餓呢。”草兒掰開包子,“阿爺,我們一人一半。”
“阿爺真的不餓,草兒吃……”
“阿爺不吃,草兒也不吃。”
祖孫兩個你推我讓,完全沒注意到許婉寧是何時離開的。
等到二人終於決定了一人吃一半包子的時候,回頭看看,許婉寧已經不見了。
剛才她站過的地方,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油紙袋子。
草兒上前,詫異不已:“阿爺,好多肉包子。”
之前許婉寧買了二十個的肉包子,除了剛才遞給草兒的那一個,全部都在這裡。
“咦,阿爺,還有錢。”
除此之外,還有十兩銀子,就壓在油紙袋下麵。
老者立馬拉著草兒往外頭衝,“快,快去謝謝恩人。”
許婉寧帶著白鴿已經走到了巷子口,回頭看時,就見祖孫兩個追著出來了,已經很遠了,聽不見聲音。
就見老人家拉著草兒跪地,朝許婉寧的方向磕了三個頭,以示謝意。
許婉寧衝他們招招手,轉身消失在巷子口。
祖孫兩個誰都沒推讓,一人又吃了一個肉包子,再喝些熱水,靠在火堆旁,渾身都暖洋洋的,有這麼多肉包子,三四天都不會冷了。
“阿爺,那位夫人是什麼人啊,她長得那麼好,心腸還那麼好。”草兒窩在老者的懷裡,在火堆前烤火。
“是菩薩吧。”老人家揉著草兒稀疏發黃的頭發:“應該是上天派來拯救我們的菩薩。”
她還說了,涼州的天會一直這樣冷,但是涼州的民心不會。
這不是菩薩是什麼!
老者抱著孫女,許久沒有說話,隻渾濁的眼睛盯著麵前熊熊燃燒的火堆,他突然神情放鬆,“草兒啊。”
“嗯,阿爺,怎麼了?”草兒仰頭。
“之前阿爺說,帶你離開家,咱們去彆地討生活,阿爺現在決定了,咱們不去了。”老人家一陣輕鬆,“咱們不用背井離鄉,去外頭討生活了。”
“真的嗎?阿爺,咱們真的可以不用走了嗎?”草兒也很高興。
“嗯,不走了。”老者笑道:“咱們不去了,阿爺相信,涼州的春天,馬上就要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小孩子什麼都不懂,隻信阿爺的話,她激動地拍手:“太好了,我們不用離開家了,我們不走咯。”
外頭的冷風呼呼地吹著,狹小逼仄的屋內,燃著燭火,祖孫兩個言笑晏晏,比過年還要快樂。
許婉寧卻一點都不快樂。
她從巷子口出來之後,站在大街的一頭,望著周圍兩邊搭設的攤販,一個一個攤位地走過去。
所有的攤位,都是男子,都是年輕的,孔武有力的,彪悍的壯勞力!
越看越覺得詭異!
回到家時,白雀也早就已經回了。
集市上這麼一轉,米麵糧油、瓜果蔬菜,還有肉蛋魚木炭柴火的價錢,已經摸得差不多了。
等裴珩晚上回到家,幾人就將白日遇到過的事情對了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