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爸爸的小貨車送到福利院的時候,宋城楊有些吃驚。
他以為潘敬他們隻是幾個家庭小康的孩子,沒想到真的能說到做到。
宋城楊和貨車司機聊了聊天,知道了顧雋家庭情況確實不錯,有這個能力。
他當晚就給院長打了電話。
當潘敬他們第二次去福利院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了一個老太太。
陳彩花院長頭發花白,比錢奶奶年紀小一些,但是臉色發黃,頭發散亂。
這不是潘敬想象中,那個會貪汙的院長形象。
甚至陳彩花穿著的衣服都不合體,就像是彆人捐的。
她臉色嚴肅,說話都有些凶巴巴的。
有幾個孩子爭吵起來,陳彩花很粗魯地把孩子們拉開:“再鬨挨打!”
孩子們慌亂地跑開了,但是逃跑的過程中,孩子們嘻嘻哈哈的,還回頭看她。
陳彩花似乎在生氣,似乎又沒有生氣。
潘敬看不懂她。
宋城楊在院子裡陪孩子們玩耍,潘敬喊了一聲:“宋老師!”
宋城楊扭頭,挺驚喜:“你們來啦!”
然後他側頭,和院長說了聲:“這三個孩子就是上次給我們捐東西的。”
陳彩花走過來,乾乾巴巴地問了個好:“你們好。”
她個子不高,額頭有幾道愁苦的橫紋。
陳彩花直奔主題:“我想問下你們家能給我們捐款嗎?我想和你們的父母談一下。”
這個態度挺氣人的。
顧雋有些不開心:“您和我說吧,我和我爸媽說。”
陳彩花固執地堅持:“我要和你爸媽說。”
她臉上皺紋很深,臉很瘦,像個蔫蔫巴巴的葡萄乾。
顧雋氣悶,不想說話。
潘敬爭取了下:“院長奶奶,有什麼事,您可以先和我們說。有些事我們能決定的。”
陳彩花還是那句:“我想問下你們爸爸媽媽能不能給我們捐個款。”
得了,沒用。
這老太太的態度確實氣人,捐個款整的和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一樣。
最後,顧雋把自己爸爸的電話號碼寫在紙條上,交給了她。
“看看她想做什麼吧。”顧雋小聲對潘敬和張紅娟說。
他們在福利院裡,給宋城楊幫了一會忙。
孩子們還是比較抗拒他們,自己玩自己的。
今天天氣好,宋城楊把倉庫裡的一些東西拿出來曬了曬。
潘敬幫著他搬運東西。
陳彩花進了教室裡,不知道去乾什麼了。
潘敬趁機問:“滅火器放到樓上好了嗎?”
宋城楊很輕地“嗯”了一聲。
這就好。
起碼最惡劣的情況不會發生了。
宋城楊似乎對他們有了警惕心,話特彆少,自顧自地忙碌著。
他們幫了一會兒忙,就回去了。
晚上時,顧雋給潘敬家裡打了個電話。
錢奶奶接到的:“喂?”
顧雋乖乖巧巧:“奶奶,我找敬敬。”
隔著電話,錢奶奶一時沒認出來顧雋的聲音。
她隻聽出來是個男孩的聲音。
一下子,老太太如遭雷劈。
她捂著通話口,鬼鬼祟祟地小聲叫隋爺爺:“老隋,老隋,有男生找咱孫女!”
隋爺爺正在泡腳,腳上沾著水,就穿上拖鞋跑了過來。
他也鬼鬼祟祟,探著頭小聲問:“男孩子啊?”
錢奶奶謹慎地點頭。
他們倆猶豫了會,最終還是決定叫孫女過來。
潘敬聽到喊聲,接了電話。
老兩口坐在床邊,嚴肅討論:“敬敬不會談戀愛吧?”
隋爺爺不太開心:“那可不行。”
錢奶奶也不同意,但是她想到了自己兒子,又有些遲疑:“交交朋友還是可以的。”
老夫妻兩個意見不一致,爭執了起來。
潘敬正接著電話,被他們兩個的聲音吵到了。
她對顧雋說:“你等下,我看看家裡怎麼了。”
然後,她放下電話筒,認真聽了聽,有些無奈。
“顧雋啊,”潘敬拿起電話,大聲喊了一句。
把電話那頭的顧雋嚇了一跳:“敬敬,你那麼大聲叫我大名乾嘛?我有點害怕。”
老兩口的爭執聲停了。
潘敬安心了,和顧雋道歉:“剛剛有些事情,你接著說。”
錢奶奶和隋爺爺麵麵相覷,早說啊,是顧雋的話,他們不就安心了嗎。
顧雋,那可是和敬敬、紅娟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姐妹啊。
有什麼好擔心的。
顧雋定了定神:“我爸說他接到了電話,就是那個陳彩花院長。”
“我爸說她可奇怪了,要求見麵,我爸最近太忙了,見不了。但是我爸聽我說了福利院的事,本來就想捐款的,所以我爸直接告訴她,彆來了,會捐款的。”
“你猜她說什麼,敬敬。”顧雋語氣神秘起來。
“她說,能不能一部分錢走官方,留一些錢走私人途徑。”
“我爸都驚住了。”
“她解釋了,說福利院有些需求不能寫在賬麵上,但是確實又對孩子們有幫助。”
“我爸最後同意了,因為確實沒多少錢。我爸覺得她挺逗樂的,明明是求人辦事,也不會說軟話,我爸說要不是我們和他說過這事,肯定就不理她了。”
潘敬也懵了,老太太玩的挺大啊。
如果宋城楊說的院長出去忙重要的事,就是去做這個的,那問題就大了。
院長出去找企業拉捐款,然後又要求一部分走私人途徑。如果數額夠大的話,那麼一旦事發,宋城楊作為知情人,也會有連帶責任。
潘敬想到了宋城楊和氣的臉,有些氣。
他這是什麼命啊。
上輩子葬身火海,這輩子牢獄之災。
“我們得告訴他嚴重性。”潘敬嚴肅地說。
顧雋也點頭:“是的,我們這兩天再去找他一趟”
這次為了節省時間,顧雋叫了自己家的司機來送他們。
顧雋坐在副駕,張紅娟和潘敬坐在後排。
“我找了家裡的報紙,”張紅娟從書包裡拿出來一個小本子:“找到了和小雪花福利院有關的新聞,然後全都剪了下來,貼在本子上了。”
潘敬打開,一個個認真看。
小雪花福利院被評上過幾次優秀。每次都會有領導去頒獎,然後發一筆獎金。
新聞上的照片裡,不同的領導和陳彩花一起捧著獎杯,站在福利院的大門口。
隔段時間,福利院都改下牆體顏色,看上去溫馨又嶄新,被維護得很好的樣子。
還有些照片,是在那棟樓的一樓拍的,領導在裡麵視察。
新聞裡說,小雪花福利院環境優美,設施齊全,已經連續三年獲得了優秀福利院的稱號。
張紅娟說:“我問了鄭乒乒,她幫我打聽的,說是如果得了優秀,就會有錢拿。並且,後期的捐獻,會優先考慮。”
還是錢啊。
潘敬想不明白,陳彩花不穿金不戴銀,甚至連件好衣服都沒有。
甚至她的獨女都已經去世,家中沒有親眷,那她要這麼多錢乾嘛?
並且還是冒著風險,搞這種違規的事情。
她一個老太太,到底要做什麼?
潘敬覺得陳彩花和宋城楊,走在了懸崖上。
甚至,她感覺,是不是小雪花福利院的孩子們,都知情?
他們是不是在默默地守護著同一個秘密?
因為司機送他們,這次到的很快。
孩子們對他們熱情多了。
有個盲女孩,年紀還小,記得那盒糖,聽到他們聲音很興奮,甚至主動對他們打了招呼。
雖然因為看不見,那個女孩打招呼的方向錯了。
潘敬他們站在門口,女孩卻對著倉庫揮了揮手。
但是,潘敬忽然明白了宋城楊當時的心情。
被孩子們慢慢地接受,那種溫暖和成就感,是彆的事情給不了的。
這次,他們沒有直接去找宋城楊,而是找了十二。
一群孩子在玩丟手絹。
腿腳不利索的,和盲的,都圍著坐成一圈,而兩個聾啞的孩子,圍著他們跑。
有跑的,有猜的,玩的挺開心。
孩子們都有缺陷,有的不明顯,有的就殘缺在身體上。
但是他們笑得燦爛。
可憐的十二,心臟不好,不能激動。
不能跑,也不敢猜,隻能百無聊賴地在一邊坐著,縫沙包。
十二玩不了丟沙包。
潘敬在十二一邊坐下:“給誰做的?”
十二努了努嘴:“給傻子。”
那個方向是兩個腦癱兒。
“他們跑得慢,還容易撞人,其他人不願意和他們玩沙包,我給他們做一個。”
潘敬問她:“你介意我問你的身體嗎?”
十二搖頭:“問唄。”
她年紀不大,但是說話帶著看透世俗的範兒。
也沒等潘敬問,她自己就說了:“天生的心臟病。”
這也是她被親生父母丟棄的原因。
潘敬沒去問這到底是什麼類型的心臟病,畢竟醫學名詞,她也聽不懂。所以她簡單粗暴地問十二:“能治嗎?”
十二說:“治不了。但是能緩解,讓我死的慢點。”
這一句話,直接讓潘敬喉嚨哽住了,但是十二平平靜靜,給沙包裡塞了細沙土。
“不需要安慰我,”十二沒等潘敬說話,就冷靜開口:“小時候,我聽了太多安慰,已經免疫了,並且安慰也不能當藥吃。”
“安慰我,隻能讓你們心情好一點,卻不能讓我心情變好。”十二冷漠地說:“我記得很久之前,有個人告訴我,說每個孩子都是蘋果,隻是因為我們過於香甜,上帝才多咬了一口。”
“那我覺得,上帝挺不是人的。”
潘敬無話可說。
“我喜歡小雪花的名字。”十二小聲說了一句。
潘敬想了想,終於明白了這個福利院名字的含義。
大氣中的水氣結晶成了雪花,大部分雪花都是高度對稱的六邊形。
但是由於各種原因,總有些雪花不是那麼標準。
它們是有缺陷的。
但是雪花,不標準的,卻最罕見。
你們這樣的存在,已經彌足珍貴。
她們沒有再繼續關於十二身體的話題。
十二的沙包有些癟,她重新拆開,又往裡塞了一把細沙土。
對這次的成果,她還算滿意,繼續講起來其他的事情。
“哥應該和你說了,我之前還有個哥哥,和我一樣的病,已經死了。”
潘敬用力平複心情,抓住這個時機問:“宋城楊移植了他的眼睛,就過來了嗎?”
“對啊。”聽到宋城楊的名字,十二更放鬆了:“結果來了就回不去了。”
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對你好,那是天賜的福分。
潘敬試探著:“那你哥在這兒,是正式員工嗎?發工資嗎?”
“不發。”十二隨口應:“我哥吃住都在這兒,用不著錢。到了用錢的時候,院長給他錢。”
“院長的錢從哪兒來?”潘敬隨口接上。
“從……”十二剛想說,忽然反應過來,看了潘敬一眼:“你套我話。”
然後,二十縫著沙包,再也不說話了。
但是,很明顯,十二是知情的。
一個偌大的秘密,被牢牢鎖在福利院裡,外麵的人無法知道。
宋城楊忙裡忙外,他從倉庫裡跑出來,喊了一聲:“挪下衣服!”
孩子們呼啦啦跑過去。
獨眼女孩跑過去,扭過頭說:“十二,我給你收,你彆過來了。”
太陽動了位置,衣服不在陽光下了。
孩子們抱著衣服,宋城楊把晾衣杆換了位置。
孩子們重新把衣服掛上去。
他們追著太陽。
宋城楊拍了拍手,和身邊的孩子們說了幾句話,孩子們嘻嘻哈哈的,他拍了拍他們的頭,又去忙了。
他們之間有著親人一樣的默契。
顧雋受不了這種被瞞著的感覺了。
“這裡人少,”他小聲說:“趁沒人注意,我偷偷從外麵爬窗戶去樓上看看。”
隻能那樣做了。
潘敬去教室找宋城楊,和他說話,吸引注意力,張紅娟去找門衛。
和宋城楊說著話的時候,潘敬滿臉心不在焉,似乎藏著心事。
宋城楊覺得不對,往外麵看,隻看到了張紅娟。
他豁然站起身:“那個男孩呢?”
潘敬攔著他,這時候顧雋從宿舍樓後跑過來,手裡拿著手機。
顧雋進來,舉著手機說:“我爬到樓上去,拍到了!”
顧雋氣哼哼的:“你們樓上的的環境和樓下不一樣!你們騙人!”
潘敬嚴肅問他:“你們的錢去哪兒了?政府撥的資金呢?”
宋城楊閉著嘴,不打算開口。
張紅娟說話了:“我爸在政府,能管你們這兒。如果你不說,我就把照片給我爸爸看。還會舉報你們!”
宋城楊低著的頭,終於抬了起來:“我說。”
但他要了個承諾:“如果我說了,你們覺得我們不是壞人的話,就幫我們瞞著,可以嗎?”
他央求著,潘敬點了頭。
顧雋嚴肅地把手機藏在懷裡。
潘敬回頭看他一眼,顧雋回了個眼神。
其實顧雋沒有爬窗戶,也沒有拍,他們是詐他的。
宋城楊歎了口氣,講起了他們的故事。
宋城楊當時剛剛18歲。
爸爸媽媽說,恢複光明是他十八歲最好的禮物。
但是宋城楊惶惶不可終日。
他一直呆在公立醫院,卻在移植眼角膜前,被送到了私人醫院。
當時他在公立醫院時,同病房的還有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認真地記錄著供體的排序,和還差多久,才能輪到自己接受眼角膜。
宋城楊比她來的晚,也做了登記。
後來,小女孩從病房搬了出去,不知道是回家了,還是去了其他醫院。
宋城楊等了很久很久,終於換上了新的眼角膜。
再次看到光的時候,他欣喜地看著一切。
以前覺得習以為常的,現在才發現彌足珍貴。
那幾天,他最愛看的就是樹、花和雲。
好美啊,他在心裡感歎著,想不明白初中的自己,為什麼寫不出來描寫景色的作文。
他感恩著,發自內心地感謝那個捐獻的人。
直到後來,他又見到了那個同病房的小女孩。
她的排序更靠前,但是仍然沒有做手術。
宋城楊意識到有問題。
他心裡有些怕。甚至不敢在鏡中看自己的眼睛。
眼角膜,是誰的?
他問過姐姐,但是姐姐隻是說:“是個自願捐贈遺體的人。”
宋城楊問:“為什麼我能優先得到眼角膜?”
姐姐摸了摸他的頭:“因為你運氣好,最匹配。”
他又問:“是不是花錢了?”
姐姐轉了身:“沒有,你彆管了,好好學習,以後考個好大學,我們就放心了”
他知道家人對自己的愛,但是也惦記著那個無名的的捐贈者。
宋城楊隻有十八歲。
十八歲的少年,對一件事情有了執念,指不定哪一天就真的會去做。
他鼓起了勇氣,翻找了父母的手機,從手機地圖的導航記錄裡找到了那家他做手術的私人醫院。
他獨自過去,等了很久。
這個醫院不正規,人手不足,他終於等到了一個護士換班無人的時候,看到了手術記錄。
“患者:宋城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