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秦王病得很重。
病來如山倒,同時也打亂了趙維楨與呂不韋的所有籌劃。王上急病,華陽太後出麵代政,可謂是殺了他們一個大大的回馬槍。
關鍵在於,誰也無法就此發表反對意見。
秦廷之上,華陽太後坐在高處,而王位卻空著。
呂不韋與太子嬴政位列群臣前側,身為論議夫人,趙維楨始終獨自一人,立於王座下方。
她麵對諸位臣工,剛好能看相國與太子的麵孔。
趙維楨的視線掃過去,嬴政好似有所察覺般抬眼,捕捉到她的目光。
十一歲的少年人,身著黑色深衣,脊背挺拔、朝氣蓬勃。他一雙鳳眼沉靜且冷銳,薄唇微抿,還帶著幾分稚嫩的五官竟然由此呈現出幾分無所畏懼的冷淡之感。
誰能想象得到,這是嬴政第一次上朝呢?
群臣在上朝前就已經議論了一番,說太子果然少年英才,頭回參與政事,卻是半點都不在乎的。
偌大的秦廷,唯獨趙維楨能捕捉到嬴政深藏眼底的那丁點拘束。
他那麼擅長藏匿情緒,還是沒藏住。
果然還是有點緊張的。
不過也好,緊張就證明小嬴政有在認真對待,反而能鞭策他。
於是趙維楨飛快地揚起一個燦爛笑顏。
那抹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諸位臣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太後與太子身上,誰也沒有發覺。
隻有嬴政明白,這笑容是給他的鼓勵。
他輕輕點了點頭,連眼底泄露出的那一抹拘束也徹底收納起來。
“我聽聞,近日相國很是忙碌。”華陽太後開口:“先是請示王上,之後開始調運商隊,購置皮革、糧草,又命工匠準備守城之器械與兵甲武器。我對戰事一無所知,還請相國賜教:秦軍伐趙凱旋,不過數月,如此籌備是為何?”
此話落地,秦廷之內一陣私語。
呂不韋忙前忙後籌備之事,除卻對王上說了,是誰也沒通知。
如今秦王子楚生病,太後當廷直言,也算是不軟不硬地找呂不韋的麻煩。
沒定好的事情宣布出來,就是要他解釋的意思。
但呂不韋一點也不生氣。
他還是那副溫和、謙遜的神情,聽到太後的問題,慢吞吞出列。
呂不韋先是行禮,而後挺直腰板道:“回太後,是為了在六國攻秦之前,擊破其聯盟。”
“哦?”
華陽太後聞言,肅穆的神情微妙地動了動。
她問道:“相國可是覺得,六國要打秦國?”
呂不韋不假思索:“是。”
篤定回應,讓朝中的議論之聲更是明晰了一些。
趙維楨站在最前方,聽得一清二楚:文臣多嘀咕,覺得呂不韋沒事找事;而武將則是趨於讚同。
軍事上,肯定是諸位將軍更想打。
就算不覺得六國要打,他們也期待著下一場戰爭儘快到來。
呂不韋等的就是其他人因此做出反應。
他很有耐心,任由其他臣工討論,隨著他們討論到差不多了、聲音越來越小,呂不韋才轉過身去。
“列位,請聽不韋一言。”他出言道:“事先做準備,並非有旁的心思,若非不韋與王上、與太子好生討論過此事,也不敢妄下論斷,預估六國將會攻秦。”
“相國。”
陽泉君的聲音從群臣之中傳來:“秦國剛剛打完趙國,設立秦郡,韓、趙二國元氣大傷,你說六國來打,我就不信了,他們哪裡來的兵力?”
“陽泉君此言差矣。”
呂不韋客氣回應:“韓、趙兵力所剩無幾,可不代表其他國家同樣窘迫。自先昭王五十三年後,秦國多年無戰事,直至王上登上王位,才再次出兵討伐。這六年來,秦國休養生息,山東六國亦在養兵。強如楚、遠如齊,怕是早早地備好,就等著機會,找秦國的麻煩。”
“秦國剛剛打贏了趙國。”陽泉君繼續反對:“對六國而言,這可不是好機會。”
“不韋不解。”
呂不韋清雋麵容上,擺出了恰到好處的困惑與思索:“秦國攻打趙國,占據了趙國的土地,難道不是一個好由頭麼?”
陽泉君:“秦軍士氣高漲,趙國自然不敢領頭,那誰又敢領頭開戰?”
呂不韋:“東周公。”
陽泉君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先昭王薨時,東周公周赧王的繼承人就在醞釀著趁機攻打六國,隻是孝文王多方外交,延緩了攻勢。
後秦王子楚即位,是呂不韋主張先發製人,發兵攻韓,擊碎了尚未成型的六國聯盟。
這意味著,以東周文公牽頭的六國之勢,已醞釀許久。
早晚是要打的。
“何況王上身體不適。”呂不韋又補充:“即使之前六國不想打,現在勢必起了心思。所以不韋覺得,與其等東周公找到機會,不如率先打上一打,徹底挫敗六國借東周公之名聯軍攻秦的心思。”
華陽太後側了側頭:“依相國看來,該如何挫敗六國?”
呂不韋欣然開口:“計謀容易,籌備卻難。不韋覺得,既是六國總拿東周公做借口,就不如向東周公發兵。”
向東周公發兵?!
他的話語引起了秦廷一陣轟動。
如之前三人私下討論那般,這句話隱含的意義非同小可。
連先昭王都不敢說對周天子的後代趕儘殺絕,你呂不韋哪裡來的膽子?
“相國,這不妥!”
“太過冒進,說是為了防衛六國,可就不怕六國因此打過來麼?”
“六國不找事,為何要主動找麻煩?”
此起彼伏的追問和反駁撲麵而來。
呂不韋坦然接受了一切,任由諸多質疑投射到自己身上。
趙維楨不禁挑眉。
要是不明白呂不韋的意思,那她真是白給他當了這麼多年的便宜妻子。
滅國是嬴政的提議,呂不韋是不同意的。
之前下棋交談,還是趙維楨勸嬴政的想法要後退半步。眼下他主動提出來,就是等趙維楨開口呢。
於是待到群臣激昂情緒平複些許,站在王座之下的趙維楨,才不徐不緩,首次出言。
“要發兵,卻未必要滅國。”趙維楨說:“昔年齊桓公尊勤君王,以維護周天子的名號,北伐山戎,難抵楚蠻,以此成為中原霸主。如今秦國為強國,是不是也有維護周王祭祀的道理?”
提及齊桓公之典故,秦廷上的臣工,就明白了大概。
“不韋以為,東周公如此行事,乃受六國小人蠱惑。”她信誓旦旦:“秦國可發兵,護送周天子的後人到安全之處,設立宗祠、保以祭祀。更是讓東周公免受小人的蠱惑引誘。”
說到這裡,反對之聲即可消失殆儘。
秦國的朝臣各個都是老流氓了,自然明白明麵上說得越是光明磊落,實際上野心越是勃勃。
隻要不滅國,把東周公遷於秦國的監視之下,他就算再想打,也沒法與六國聯絡。
“這倒是個好主意。”
呂不韋附和道:“如此,列位擔憂之事,也不會發生。不韋讚同,諸位可還有異議?”
“相國。”
陽泉君冷笑幾聲:“你不覺得自己未卜先知了嗎?”
趙維楨:“……”
呂不韋身形一僵,猛然抬頭。
他向來溫順和氣的麵孔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震驚:“陽泉君,你什麼意思?!”
就知道會這樣。
趙維楨作旁觀時,也不免歎了口氣。
所以說,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外人怎麼想,誰也控製不住。
巧就巧在這裡了:呂不韋與嬴政討論對付六國聯軍的時候,她還在場。提前準備,確實是實打實地為秦國著想。
可誰叫秦王子楚病了呢?
在旁人看來,你呂不韋忙前忙後準備防守戰爭,緊接著王上為急病撂倒,難免就像是呂不韋早就知道秦王子楚會生病一樣。
陽泉君當眾這麼說,就是在暗指呂不韋謀害秦王。
關鍵在於,趙維楨還不能站出來說話。
她扭頭看向嬴政。
不用趙維楨示意,少年人也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