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幾日之後。
趙維楨步入鹹陽宮偏殿,剛好李斯也在。
如今的李斯,名義上為客卿,實際上做的是隨秦王記錄、建議之責,四舍五入就是少年嬴政身邊的總裁助理,屬於直接無縫入職996。
見趙維楨來,嬴政完全沒當外人:“昨日仲父回來了?”
趙維楨輕輕點頭。
昨天的時候,出使大半年的呂不韋,緊趕慢趕,於嬴政正式即位之前趕了回來。
“在家休息呢。”趙維楨說:“本是要同我一起,被我按住了。”
“若無大事,可等上朝再說。”嬴政認同道:“沒必要專程來一趟,夫人可是有事?”
“有。”
趙維楨說:“幾日之前,一名來自韓國的水工鄭國於酒肆拜見了我,說是想為秦國修水渠。”
“韓國的水工?”
嬴政還沒開口,身旁的李斯愕然抬頭:“那為何要來秦國興修水利?”
果然,正常人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如此。
趙維楨頷首:“我也想不通呢。但我與鄭國交談時,發現他言之有物、經驗豐富,又不像是信口開河之人。”
嬴政歪了歪頭:“信口開河?”
趙維楨:“呃……就是隨口胡說的意思。”
她總是說出一些奇怪的詞,嬴政從小就見怪不怪。
“倒是個好比喻。”嬴政說:“既然能讓夫人高看幾分,此人確實有點水平。”
“所以我還是想把他推薦給王上,讓王上來定奪。”趙維楨說。
嬴政沒有立刻回應。
少年國君想了想,而後鳳眼一轉,瞥向了李斯:“你以為呢?”
李斯沉吟片刻,麵上的表情不太好:“國君年少,馬上即位。這一年來,出使、征伐不斷,足以讓六國知曉王上並非軟弱之人。如今秦國越發強大,正欲行滅韓之事,縱然此為機密,可這個時候,韓國突然來了個人說興修水利……感覺不僅僅是表麵這麼簡單。”
趙維楨平靜地認同道:“恐怕是個間諜。”
李斯:“……”
嬴政:“…………”
她的話語落地,嬴政與李斯俱是一頓。
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趙維楨知道曆史。
大名鼎鼎的鄭國渠,是個利國利民、惠及一方的大工程。秦國花了十年修渠,修成之後,鄭國渠大大地增加了關中地區的灌溉麵積,提升了秦國的農業生產力,從而為秦滅六國奠定基礎。
但實際上鄭國來秦,本意不是為了幫助秦國。
韓國的國君恐懼於秦國,便送鄭國來秦,為的是修渠來消耗秦國的物力財力,從而放緩攻韓的步調。
誰能想到物得其反,“疲秦之策”非但沒有削弱秦國,反而使得秦國變得更為強盛。
千裡送人頭莫過於此了。
所以當鄭國出現在趙維楨麵前時,她和他簡單聊了幾句,就答應為他引薦去秦王交談。
這可是技術型人才!沒道理人送到麵前還拒絕的。
“我見鄭國後,就派了商隊去韓國。”趙維楨說:“相國在新鄭有商鋪,可深入打聽打聽。不過我以為李卿說得對。”
她看向李斯:“當今六國都認定秦國野心勃勃,不可抵擋。此時說大興水利,肯定要放緩步調,鄭國名為秦利,實則行間,八()九不離十了。但我覺得,這是韓國小看了秦國,送秦國一個白撿的便宜。”
不說彆的,曆史上所謂的“疲秦之策”就沒什麼用,而現在在農具、種植物的改良發現之下,農業生產力本就比過往大幅提升。近年風調雨順,十年內的糧食總產量比十年前翻了三番。
彆說是疲秦了,就算邊修渠恐怕也不耽誤著發兵滅韓。
嬴政想了想:“夫人說得對。昔年太爺爺命李冰於巴蜀之地修都江堰,之後秦國糧產積粟如丘山。此乃好事,縱然他為間臣,寡人也很難不動心。”
趙維楨莞爾:“鄭國就在外麵呢。”
嬴政:“那就請他進來。”
一聲吩咐後,侍人趕忙出去請人。
李斯還是有些擔憂,但見嬴政因趙維楨一句話而打定主意,便不再開口。
也是來到秦廷之後,他才意識到,鹹陽城內的權力關係根本不是外人所言的那般。
六國人都說,如今是呂不韋、趙維楨把持朝政,少年國君並無實權,甚至是在權臣脅迫之下尊一介商人為“仲父”。
但實際上,秦王政很有主意,且性格果斷。要說信任呂不韋,不如說他更信任自己的師長。
孟隗夫人的影響對他還是很大的。
李斯有自己的思量,而侍人也把鄭國請了進來。
衣著簡樸的中年男人,見到少年國君不卑不亢,行禮之後,直起身來。
嬴政直接開口:“你為韓人,為何要來秦國修渠?”
鄭國頓了頓,倒是也不嫌棄嬴政開門見山。
“回秦王。”他認真回應:“因為秦國需要修渠。”
“秦國有都江堰,沃野千裡。”嬴政說:“你若早生幾十年,先昭王也許更需要你。”
“請秦王三思:一家之主從不會嫌自己太富裕,一國之君也沒有嫌國家糧食多的道理。”鄭國搖頭:“昔年李冰父子修都江堰,確實恩澤一方。但巴、蜀之地,道路崎嶇、路途遙遠。糧草再豐富,也需兵馬來運。秦國境內,卻有大把的土地浪費,何苦如此?”
“你指得哪裡的土地浪費了?”嬴政問。
“關中之地。”鄭國回答。
嬴政蹙眉。
“關中之地,常年災害。”他不讚同地開口:“怎能言及浪費?”
“秦王請聽我一言。”
鄭國卻是不急不慌,出言解釋:“關中之地地形崎嶇、缺水少土,一遇災害,確實容易出問題。澇,則洪水成況;旱,則連綿斥鹵。可我以為,這問題不在於災害,正是在於不行水利之事,無可積累水土。所以關中之地,急需修渠做引水、引肥的作用。”
如鄭國所言,沒有哪個國君不希望自己的國家變得更好。
他言之鑿鑿,好似早就準備。那嬴政再不認同,也要聽聽他有什麼辦法,能改變關中之地的情況了。
“你說修渠可改變。”嬴政又問:“那該如何修渠?”
鄭國等的就是國君如此發問。
他精神一振,不假思索,出口就是長篇大論:“關中地形複雜,西北高、東北低,可西引涇水、東注洛水,依憑山脈走勢開三百裡為渠。運用‘橫’、‘絕’技術,攔河引流。”
先拋出總結,而後不等嬴政追問,鄭國自顧自地出言解釋。
“一則因為涇水渾濁,含有大量泥沙,可改善斥鹵地的情況。二則,涇、洛、渭水之間,便可如蛛網密布灌溉。如此計劃,澇時水有河道引流,旱時亦不缺水務農,將會大大改善這一方水土的情況。”
鄭國說道:“到時候平民不缺飯食,自然會念及國君的恩惠。”
嬴政倒是不在乎彆人念不念他的好,隻是乍聽鄭國所言,確實很有道理。
不說彆的,關中缺水缺土,是個問題。
維楨夫人向來把“提高生產力”掛在嘴邊,這麼多年下來,他也見識過其中好處。
生產力提升了,國力便會大大增加。
修一水渠,改變千萬畝田的情況,其中效果,不比改善農具、推廣新種植物差。
這也與維楨夫人的理念不謀而合。
就算鄭國來秦國是有其他目的,但他言及修渠,這渠修好了,確實不是壞事。
“王上。”李斯卻依舊不太讚同:“秦國也不是沒有水工。”
鄭國聞言挑眉:“可秦國的水工,怎麼不提及修渠之事?”
言下之意即是,他們不敢,也沒那個本事,更無遠見。
看來這位鄭國還挺自負。
“秦廷臣工來來去去,就沒幾個秦人。”鄭國堅持道:“秦國可收韓臣,為何不能使用韓國的工人?”
但嬴政也不是這麼容易被說動的。
少年側了側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銳利無當。
他敏銳地指出問題:“可你還是沒說為何來秦。”
鄭國一愣:“我分明說是因秦需要——”
嬴政抬手。
十三歲的少年人,看起來年輕,但威嚴絲毫不減。
僅僅一個動作,就讓鄭國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巴。
嬴政並沒有生氣,他的麵孔中甚至依舊沒什麼情緒,隻是一雙眼睛認真地看向鄭國:“你隻說你能為秦做什麼,卻沒說你想從寡人這裡要什麼。”
鄭國微凜。
倘若說初見時,隻覺得這少年秦王意氣風發,當他說出這句話時,鄭國才知曉麵前的年輕人不可小覷。
不是每個人都能清晰認知到天上不會掉餡餅這回事的。
入秦之後,鄭國見鹹陽街頭熙攘,見鹹陽人生活富足,就覺得韓王所謂疲秦之策,未必能成。
勞師動眾、傷及根骨的前提是,對方本就是名行將就木的老者。
對於韓國來說,也許修渠是件頂天的大事,一個不甚會拖累整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