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平視片刻,趙維楨放緩聲調:“我自然是早有準備,王上呢?”
嬴政沉默以對。
一句話足以少年明白趙維楨的意思。
那位士人斥責她想培養第二個“趙維楨”入朝為官,是真的。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講,趙維楨都不想成為後無來者的“唯一一個”。
少年國君甚至明白,趙維楨期待自己的回應。
於是他低了低頭,頗為認真地說:“早在邯鄲時,寡人就曾經考慮過一個問題。”
趙維楨:“什麼?”
嬴政:“同為年輕女子,為何夫人就什麼都懂、什麼都明白,而我的母親卻終日惶惶,總是毫無主意呢?你們二人年齡近似、出身近似,可在頭腦方麵卻是大大不同。”
趙維楨:“……”
回想起邯鄲的時候,趙姬還會情急之下打孩子呢。
“那時寡人甚至在想,若是夫人是我的阿母就好了。”嬴政說:“夫人若是我的阿母,我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亦毋須承受母親的指責和遷怒。”
說到最後,秦王罕見地用了“我”而非“寡人”。
趙維楨不禁動容。
一句“若是我的阿母”,比秦王政賞賜給她的封地、官職,都更來得真心。
但動容歸動容,趙維楨腦子仍然很清醒。
“我不能取代你的母親,王上。”她感激卻也冷靜道:“我至多也隻能做你的先生。”
“我知道。”嬴政難得地笑了笑。
談論起親人的時候,他仿佛默認了自己並非孤寡。
少年人坦坦蕩蕩:“可後來,我就不這麼想了。生活穩定下來,阿母不再害怕,她就不會再無端指責我、放任我受人欺淩。阿母還會主動識字,問我在學堂上,夫人又說了什麼關於秦國的事。”
趙維楨故意揶揄道:“這是我的功勞。”
她的語氣跳脫,本意為玩笑。但嬴政卻是重重頷首:“是夫人的功勞,但我意不在此。”
“王上是指?”
“太後並非生來聰慧,可她也能學著去上進。從惶惶婦人,到今日主持修葺官學。”嬴政說:“既是如此,我想,能為秦所用的女子,理應不止是夫人一人。”
少年國君說到此處,才收斂了眉眼之間的溫情。
“若是男子受到教育,可為秦所用,那女子受到同樣的教育,又有何不可?”嬴政終於說到了自己的觀點:“如夫人所說,夫人並非對男女偏袒,任人唯能,寡人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趙維楨:“……”
嬴政見她不說話,眉梢微挑:“怎麼,寡人以為夫人會高興呢。”
趙維楨還能說什麼呢?
她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雙手,深深行一禮:“孟隗謝王上。”
秦王政不是一個拘泥於世俗、傳統乃至當世生產力束縛的人,這點趙維楨早就知道。她敢不設限的辦學,也是篤定對少年嬴政的了解。
她相信他能從細枝末節方麵想明白的,他一直能。
隻是,趙維楨不論如何也沒想到,少年嬴政竟然是從自己母親的改變中得出了結論。
那可是趙姬啊,曆史上不曾為始皇帝留下任何正麵影響,甚而為了情人與私生子而背叛他的趙姬啊。
趙維楨當年根本沒想這麼多。
她隻是於心不忍罷了——同為女性,趙維楨不忍心就這麼拋下趙姬,將其視為棄子丟到一邊。
最困難最危機的時候,趙維楨還為自己的心軟而後悔過。
而僅僅是一名女性命運的改變,竟然能引起一名未來帝王的認知改變。
“無妨。”
嬴政看出了趙維楨的心情,也不多言,隻是抬了抬手:“寡人力所能及,但夫人得拿出成績來。隻要人才有用,寡人才不管他是男是女。”
趙維楨苦笑幾聲:“王上都說了,區區一個蒙學,十一二歲能看出什麼來?”
滿打滿算十二歲蒙學結束,也就是小學畢業的程度,這還沒成人呢!
而且就算得到國君的認可,趙維楨也並不樂觀。
原因很簡單:考入蒙學的女童,實際上隻有三四個,而且成績都不怎麼樣。
趙維楨無非是仗著知曉曆史罷了,可她們呢。
她們隻能靠天賦,必須比同齡的男孩子更聰明,更天才,更有主見,才得以殺出重圍。
想要培養出第二個“趙維楨”,太難了。
就算她努力了,也不意味著會出結果。
“孟隗定會儘力而為。”趙維楨真誠道:“橫豎要試試。”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嬴政接嘴,“夫人好一君子。”
不了吧!
要讓孟子知道有她這麼個人,不憚於用離間之道禍禍中原,怕不是要氣到棺材板都飛起來。趙維楨啼笑皆非:“王上莫嘲笑我!”
而後她又道:“《禮記》有雲:人存政舉,人亡政息,自古以來皆如此。我隻是不希望我的願景白白浪費掉。”
嬴政聞言側目:“夫人這話,寡人不苟同。夫人還不到而立的年紀,仲父亦很年輕,怎就說到‘人亡’了?”
趙維楨抿了抿嘴角,隻笑。
就因為她還年輕,才要去試試。
也許秦王政不介意用女子,也許他的兒子也不介意,但之後呢?總歸趙維楨隻有一個人,她無法改變整個時代的社會生產力,也無法以一己之力讓秦國徹底現代化,填平男女差距。
但趙維楨還是想努力一把。
萬一就能成呢?
“王上說的是。”趙維楨溫言說:“不過我可不打算在這個位置上做到死。”
嬴政猛然回頭。
對上少年人銳利明晰的視線,趙維楨繼續說了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有人比我與呂不韋更能勝任協助王上的職責。到時候我們不走,就顯得多餘了。天下之勢不停變換,不會有人永遠適合固定的位置。”
“秦國的朝堂曆來如此,商鞅如何,張儀如何,白起、範雎以及穰侯又如何?終有一日,我,或者呂不韋,縱然自身不想,牽扯到各個因素也一定會成為秦國這輛戰車的絆腳石。”
趙維楨真摯且誠實地解釋:“所以,我才希望多多為秦國招攬一些人才,多多培養一些年輕的苗苗。”
不論男女都是一樣。
嬴政沒說話。少年人稍稍蹙眉,一雙鳳眼裡閃過幾分複雜情緒。
這是他開始思考時的模樣,從小就不曾變過。
與過去一樣,趙維楨站在嬴政對麵,耐心地等待他思索結束。
良久之後,少年國君才打破沉默:“夫人果然很欣賞韓國公子非。”
趙維楨:“怎麼說?”
嬴政:“申不害之‘術’,意指駕馭、利用臣工的方法;慎到之‘勢’,說是國君獨章權勢,淩駕於臣工之上。而夫人所言,便是公子非所謂國君之‘術’與‘勢’的結合。”
這……
其實趙維楨根本沒想這麼多!
她說的,無非是後世對封建王朝帝王之術最簡單的總結罷了!隻能說韓非屬實是一名天才,能一言說中未來封建專()製製()度的要害。
“如此,寡人就更想見見這位公子非了。”嬴政感慨道:“能不能為秦所用,來了再說。”
“王上求賢若渴,這是好事。”
趙維楨哭笑不得:“那就得看看,李卿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他這位師弟,能料定對方的行動了。”
嬴政:“我若是公子非,我也會求春申君而非齊國。”
趙維楨:“倘若真是五國攻秦呢?”
嬴政嗤笑出聲,沒作回答。
…………
……
當晚,呂府。
燭火之下,呂不韋掂量著手中的棋甕,聽完趙維楨的闡述後,冷笑幾聲。
“攻秦就攻秦,到時候讓不韋親自會會春申君。”
他滿不在乎道,一雙溫和清澈的明眸,因影影綽綽的火光而為陰影填充,看不分明。白日裡謙遜文雅的一國之相,此時此刻展現出的卻是不加遮攔的輕蔑和尖刻。
“不韋早就想看看。”呂不韋笑道:“同為送質子為王,究竟是春申君厲害,還是不韋更勝一籌。”
作者有話要說:看,留下趙姬還是有用的。
一開始就在想,既然把政哥設計成早慧的聰明孩子,那他能記得小趙的教育,會記不得母親的遭遇和經曆麼?我覺得政哥會記得的。
不說彆的,薑花隻是單純覺得一名女性不該因無知而受到區彆對待,她無知不是她的錯,是社會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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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五千三……算是補上兩千三了!我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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