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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父此言何意?”嬴政訝然道。
呂不韋隻是不帶感情地笑了幾聲作直接回應。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一刀猙獰血痂從虎口延續至末指指根,如同醜陋的蛇橫亙在他的掌心。
趙維楨追問了足足三遍,他為何這麼做,呂不韋沒有回答。
不是避而不答,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當時的呂不韋什麼都沒有想。
刀來了,他便伸了手,待到痛楚直襲腦門,血跡泅透衣袖,呂不韋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事後比傷口更讓他畏懼的是自己的行徑。
什麼時候,他對一人,可以做到身體先於行動?
“我與維楨,”呂不韋低聲出言,“關係因利益而起,因利益而延續。算得太過清楚。”
就算是呂不韋也明白,婚姻、感情,是沒法算清楚的。
“昔日維楨有言:不怕人有所求,就怕無所求,便立於不敗之地,不可為人討好,不可有攻訐之隙。”呂不韋感慨道:“難道她自己不是如此?如今我沒有什麼能給她的,金錢、名聲,乃至權力,都是維楨自己掙來的,不韋摸不透她還能從我這兒索求什麼。”
這番話是對嬴政說,更是對他自己說。
呂不韋本沒期待嬴政能理解,但少年國君卻回給他一個足以稱之為震驚的神色。
對上嬴政一雙含著意外的鳳眸,呂不韋苦笑幾聲:“王上不懂?”
年輕人,不懂也正常。
他與趙維楨之間的糾葛,連呂不韋自己都不懂。
可出乎意料的是,嬴政竟然搖了搖頭。
“是不懂。”少年人有些茫然:“不懂仲父平日算得如此明白,為何與親近之人卻又糊塗起來了。”
呂不韋:“……”
嬴政繼續道:“仲父對夫人又欲求什麼?”
呂不韋愣住了。
“既是怕夫人無所求,那仲父必然對夫人有所求。”嬴政坦然出言:“可是仲父是否想過,你言及金錢、名聲,以及權力,如今仲父同樣擁有,同樣不是從夫人那裡討來的。那仲父圖謀夫人什麼呢?也許夫人求的,與仲父想要的是一樣的。”
輪到呂不韋露出意外之色了。
他看向麵前的少年國君。如今的嬴政已有成人的模樣,可對呂不韋來說,他仍然是個孩子呢。
明明是來求教的,反倒是他一番言論條理清晰說的清清楚楚。
“王上說的是。”
呂不韋哭笑不得:“是我強求了。”
強求什麼?
自然是一顆真心,一份真情。
“不韋一介商人,本性下()賤。”呂不韋自嘲道:“做不得虧本買賣,也就舍不得把一顆心剖出來給彆人。”
話說到這兒,就是不想再談的意思。
但嬴政卻沒放過這個話題。
他一雙鳳眸轉過來,銳利的視線中帶著不遮掩的審視。清瘦高挑的少年人沉默片刻,而後平靜出言:“可仲父卻對父王剖得出一顆心,可是因為父王對仲父欠下一恩?”
呂不韋大驚抬頭。
“臣……不敢!”
這話要是在朝堂之上落地,都夠呂不韋掉腦袋了!
他當即退後半步,抬手行禮:“蒼天可鑒,臣絕無此心!”
嬴政毫不意外地闔了闔眼睛。
少年沒生氣,也沒錯愕,他一張冷峻麵孔無動於衷,隻是繼續開口:“若是父王說同樣的話,仲父不會如此誠惶誠恐。”
一言道明了呂不韋對兩屆秦王的態度。
嬴政早就看出來了。
他知道呂不韋自打他即位之後,有幾次行事都為維楨夫人拉了回來。
一次河間十城,嬴政默許燕國使臣行間,若非維楨夫人及時回來,堂堂秦相國也許就真的把那十座城池收入囊中。
一次偏袒韓國,呂不韋早就認定了不可直接滅韓,此次遇刺都想壓下來,亦是維楨夫人從中提醒。
他甚至明白呂不韋為什麼保他即位又屢次與其意見相左。
因為嬴政不欠呂不韋任何恩情。
平等相待,嬴政為君,呂不韋為臣,他便戰戰兢兢,想要試圖抓住更多的東西:權、勢,乃至名聲,以保自身。
都說國君多疑,嬴政想過,如果是太爺爺在位,他是容不下呂不韋的。
但少年人同樣清楚:倘若父王還活著,呂不韋決計不會考慮什麼燕國送來的十座城池。
假設情景換一換,是他壯誌未酬,那維楨夫人會因此而改變嗎?
嬴政以為夫人也會。甚至維楨夫人身為女子,她要麵臨情景比呂不韋更為艱難。這麼一想,嬴政多少能理解呂不韋的心境。
他為先王友人,是維楨夫人的丈夫,更是昔年竭力支持他即位與華陽太後抗衡的人,於秦,於父,於嬴政本人,都有功勞。
加上不管呂不韋自己怎麼動搖,截至目前他還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正因如此,嬴政才覺得當下的秦國還能容得下他。
“仲父。”
少年國君語氣相當平淡,說出的話卻是重若千鈞:“如今你為秦國相國,隻會有更多的人欠你,求你,望你施恩。而與仲父兩不相欠的人則會越來越少,仲父合該去珍惜才是。”
“王上說得極是。”
聽出嬴政沒有責怪的意思,呂不韋暗地舒了口氣。
他不敢展露情緒,隻是躬身應下:“今日提點,臣銘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