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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李牧走出大營,他的身後僅有隨其征戰多年的副將。
今夜陰天,無星無月,黑壓壓的夜幕無端彰顯出幾分肅殺之氣。二人登上城牆,落入眼簾的是城外遙遠處點點火光。
為防秦軍騎兵突襲,李牧下令趙軍連夜挖坑設障,幾日布防不曾停歇過。
“將軍!”
出城偵查的兵卒匆忙跑上來:“秦軍果然派出了小隊騎兵騷擾。”
李牧毫不意外地點頭:“無妨。□□兵出城,護工程隊有序撤退,切記不要與秦軍近距離接觸。”
兵卒行禮:“是。”
也就是偵察兵上牆下牆的功夫,平原的深處就看到了了如星光般的光芒飛速靠近。
城牆之上,火光隨冷風搖曳,幽幽光芒在李牧頭盔下的麵孔不住顫動。小將軍硬朗的線條因此拉出長長的陰影,可即使如此,也沒有任何黑暗能遮住他的清明目光。
他在眺望遠方。
“好快。”身旁的副將低語:“秦軍的兵馬這麼快,僅是分批騷擾就能耽誤設防的進度。將軍,這麼下去不行的。”
李牧:“我聽聞有不少平民也加入了設障行列。”
副將:“是,攔都攔不住啊,將軍。”
李牧擰起眉頭:“斷然沒有叫婦孺兒童上戰場的道理,傳令下去,平民再不回城,屆時開戰緊閉城門,就彆想回來了。”
副將:“是。”
可領命後,李牧身邊的副將又不禁嘀咕:“秦軍終究是要打進來的,屆時又有什麼區彆?”
李牧猛然扭過頭。
他一雙劍眉糾結於一處,黢黑的麵孔中浮現出淩厲色彩:“胡說!”
副將一愣,登極低下了頭。
“行軍打仗,如此出言,你是在長誰的誌氣?”
平日裡李牧雖為人和善,但一旦在軍中便儘顯凜然威嚴:“你為副將,卻說這般喪氣話,回大營後自行按軍規領罰。”
副將自覺失言:“……是,卑職知錯。”
李牧無聲地舒出一口氣。
他依舊擰著眉頭,但上下打量自己的親隨片刻,又放緩了聲音:“秦軍自入趙境以來,一路不曾停下,如今到了井陘不也被迫停了下來麼。”
趙王偃任命李牧抗秦,到了井陘後,李牧率軍駐紮於此。
全軍不出兵、不進攻,而是放下了手中刀劍,從井陘城外每三裡處就設置相應的陷阱與障礙。
這還隻是第一層防備。
第二層防備則是趙兵卒。趙軍全軍換下了短兵器,前布□□手,後布□□兵,以肉身為牆,一批批抗下了騎兵衝擊。
如此層層戒備,趙軍仍然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堪堪將秦軍攔在了井陘之外。
“敵軍將領為王翦。”李牧感歎:“王氏名門,確實不好對付,但他心有顧忌。”
“卑職……不懂。”
聽到李牧願意解釋,副將才茫然地抬起頭來:“請將軍賜教。”
李牧淡淡出言:“再精良、勇武的騎兵,到底是要馬戰。”
早在十年前,李牧剛到趙國邊境,就曾經以步兵完克匈奴騎兵大勝而出名。
“秦軍上下所有馬匹都配備馬具,他們的速度更快。”李牧說:“我雖不曾與敵將王翦交過手,但主騎兵作戰,不論如何目的在於一個‘快’字。秦軍求速戰,怕的就是被拖住。”
副將陷入思索。
對方想了好一會,才謹慎出言補充:“一旦停下,就意味著要進入消耗。因而在兵臨邯鄲之前,秦軍很怕出現多餘的傷亡。”
李牧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王翦的忌憚比我們更多。”
如今的趙國還有什麼可忌憚的?
打贏秦國的希望過於渺茫,但退一步則是滅國。
如此,李牧麾下的趙軍,在硬生生抗下秦軍鐵騎,獲得慘勝後,士氣卻前所未有的高昂。
“不用想太遠。”李牧先出言責罰,後又安撫道:“今日贏了,明日秦軍多有顧忌,我們還是會贏的。”
“明白。”
言及此處,副將的底氣到底是多了一些:“我們決計不能退。”
李牧聞言,視線不由得轉向城牆之後。
仿佛是為了映證他期待一般,城下駐守的兵卒跑了過來。
“將軍。”年輕的士卒出言:“城牆下來了一些百姓,說要將吃用送給咱們。”
李牧一直緊繃的麵孔逐漸放鬆下來。
青年將軍忍俊不禁地說道:“縱然把全城百姓的糧食都湊集起來又有多少?叫他們回去吧,好生在家不要外出,比送什麼都強。”
而且……
越過城牆,李牧倒是看見了那些要送東西的平民。
他英朗五官中流露出幾分沉重卻又舒緩的意味。
“早知今日,”副將嘀咕,“昔年秦王政與夏陽君離開邯鄲時,就該把他們攔住的。”
李牧一挑眉梢,他沉默許久。
回想起鹹陽城的繁華,回想起趙維楨的多次勸誡,以及王座之上冷峻的少年國君,李牧心中一時唏噓。
若無秦王政,秦國未必就會衰落下去。
而至少自秦王政即位後,李牧心想,秦軍征伐不再屠軍、不傷及平民了。
…………
……
同時同刻,千裡之外的鹹陽城內。
“夫人?夫人,醒一醒。”
趙維楨猛然起身,而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就趴在長案上睡著了。
魏興拍醒趙維楨後,臉上那叫一個不忍。要不是出事,他才不會狠下心來喊醒自家夫人呢。
“夫人,你去趙老院子看看。”魏興低聲說:“許是……”
他沒說下去,但趙維楨已經明白了。
她長歎一聲,然後抬手揉了揉臉:“我知道了,走吧。”
鹹陽的呂府自打建成以來,從未像今夜這般壓抑過。
趙維楨直奔趙梁的院子,跨過門檻,剛好撞上先一步到來的呂不韋。
佇立在庭院中的呂不韋緩慢地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趙維楨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夫婦二人同時步入趙梁的臥房,侍人與醫師都在,僅看臉上的表情,就足以趙維楨明白大概。
她緩緩向前,坐在了趙梁床畔。
“阿父。”
趙維楨低聲道:“我來了,你要吃點東西麼?”
床榻上的趙梁慢慢地睜開眼睛。
與廉頗老將軍送彆時,趙梁還能跟著馬匹一路小跑數百米,不過幾個月的功夫,他便以驚人的速度衰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