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想就此發表意見,不曾想身旁的護衛出言道:“這位荊軻,與之共飲的名為高漸離,據說早年在各國行走,喜廣交好友、有慷慨之名。來到燕國後,正是受田光愛護,常常出手資助。”
受田光資助?
長安君愣了愣,不禁又看向遠處的屠狗攤子。
街頭吵嚷,很快就有兵卒趕來,幾人不歡而散,高漸離與荊軻拉拉扯扯,竟是一邊唱著歌一邊走了。
既是受田光資助……
轉天上午,長安君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去碰碰運氣。
他醞釀好大決心,才捏著鼻子走出驛館,要往屠狗販子的鋪麵去。所幸今天他人還沒走到狗肉攤子,就尋見了想見之人。
所謂的“慷慨之士”荊軻,就躺在驛館對麵的街頭。
身旁沒有狗屠,亦無高漸離,驛館前旅人紛紛,多有側目,而他人高馬大一個漢子,就這麼橫躺在街邊,手中還抱著一個酒壺,正半睡不睡地囈語。
長安君:“……”
少年公子思忖片刻,還是拎著衣袂上前。
“這位壯士,”他主動上前搭話,“何故躺在街頭?”
荊軻聞言,抬起離長安君更近的那邊眼皮,醉醺醺地看了他一眼。
雙目對單目,荊軻登極沒好氣道:“管得著嗎你!”
而後他舉起酒壺,張嘴便倒。隻是倒了半天,也沒倒出幾滴酒來,酒壺早就空了。
長安君借機道:“地上涼,這位壯士若是不介意,不如你我換個地方,我請你喝酒如何?”
荊軻冷笑幾聲,陰陽怪氣地拖長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是奸啊,還是盜?哦……”他話語一頓,又言:“你這口音,你是秦人吧。”
漢子本就喝醉了,說話大舌頭,再學著秦地的口音說話,不三不四,簡直聽不清楚。
因而長安君也不氣惱於對方嘲諷,反而笑道:“所謂酒徒,不就是因酒因言相交,隻要投緣就好麼?喝上興頭,請朋友一壺酒,難道也算是‘獻殷勤’?我見壯士豪邁,心生喜歡,想要結交罷了,沒彆的意思。”
本以為這番話能換得不羈之人賞臉,卻沒料到荊軻竟是滿不在乎地一擺手。
“我沒朋友。”他乾脆利落道。
“……”長安君屬實被噎了個不清。
長安君無奈道:“昨日就見過壯士,壯士在狗肉攤前與友人高歌擊築,毫不快活。那狗肉攤的販子,為壯士特意支起長案,難道不是壯士的好友?”
“一介屠夫耳,”荊軻不屑道,“算什麼朋友?”
“那與壯士一道的樂人呢?”
“擊築尚可一聽,其他的算了吧。”
“那……”
長安君見荊軻神智不太清醒,舉止比昨日更顯得醉醺醺,不免膽子大了一些:“庇護壯士之人又當如何?”
“你說田光和公子丹,嗬!”荊軻不假思索吐出兩個名字,被酒精熏紅的臉上浮現出不加遮攔的鄙夷之色。
長安君麵無表情地側了側頭。
“壯士言及田光名士,很是不齒,為何?”他問。
“看不起。”
“田光先生有‘節俠’之名,一代俠士,壯士竟看不起麼?”
荊軻哈哈大笑出聲。
他笑起來如同孩童般,越笑越誇張,好似長安君講了什麼笑話般。笑到最後,居然是雙手捂住肚皮,在地上旁若無人地打起滾來。
“俠士!”
荊軻生得結實,人嗓門也大,底氣十足地揚起聲音,叫長安君嚇了一跳。
“何為……嗝,俠士啊?”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若真有忠、勇、助人之心,乾什麼不好?學學那孔家老二,多讀書,多收門徒,廣播思想;要麼就學學那姓管的逃兵,去實打實輔佐一名君主,哪個不行?”
長安君怔了怔,才反應過來荊軻說的是孔丘與管仲。
他本欲辯駁,但轉念一想,死了幾百年的人,又不是秦人,和他有什麼乾係。
長安君沉默,可荊軻卻不打算沉默。
“這做人的道理啊,就這麼簡單。你覺得世道不太平,你就想辦法去擺平他!說什麼因不平而不齒進而不做官,不做官,來和一群地痞混混湊在一處,你說我大俠,我誇你仁義,這,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麼,哈哈!
“俠士俠士,就是一幫酒暈子找個借口混日子,糊弄三歲娃娃還行,糊弄成年人?”
說著他又重新躺了回去,雙眼迷蒙,看來是酒精上頭,到了神誌不清的地步了。
“既是如此……”
長安君進而試探:“你不屑一顧,為何受公子丹照拂?”
荊軻理所當然道:“成名啊。”
長安君:“什麼?”
荊軻不耐煩地晃了晃手臂:“他叫我去……嗝!”
話剛脫口,一個驚天地的酒嗝從腹中翻湧,荊軻險些把肚子的酒菜一並全部嘔出來。
這麼仰躺著嘔吐,是會窒息活活噎死自己的。
經驗豐富的荊軻還沒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立刻掙紮起身,歪頭就對著街邊的溝渠狂吐不止。
吐乾淨酒精,冷風一吹,他立刻清醒大半。
回想起剛剛的交談,荊軻心中一凜,猛然轉身。隻見驛館前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他麵前根本沒什麼上前搭話的秦人。
荊軻愣了愣,而後抬手猛然扇了自己兩耳光,疼痛叫他更是清醒好幾分,但還是不敢確定那上前搭話的少年郎君究竟是喝多了做的夢,還是真實存在的。
若是真的……
也無所謂。荊軻轉念一想,自己也什麼都沒說!
田光和公子丹資助他又怎麼了,他們兩個資助的人那麼多,說出去也不算什麼。
想到這點,荊軻心安理得地躺了回去。
而長安君,早就大步跨進驛館。
回想起荊軻所言,少年公子驚起一身冷汗。
若無維楨夫人點撥,他還真不一定能聯想到什麼。但長安君對公子丹的性格作風多少有些了解,也知曉這些俠士的秉性。
嬴成蟜年輕,但不傻。
將公子丹暗中資助俠士的事情稍一思索,就能想到接下來的事情。
少年人大步回到自己的住所,翻箱倒櫃,從行李中拿出一個三尺長的木匣子。
護衛好奇道:“君上,這是去哪兒?”
“拜訪公子丹。”
長安君回道:“夏陽君托我贈與燕丹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