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她發明了紙張,在全國各地推廣,因為方便、便宜,很快就取代了麻煩的竹簡與昂貴的帛書。
但今日,她又帶回了沉重的竹簡。
麵見皇帝時,維楨夫人倒是沒展現出悲痛或者難過。
父皇親自出宮迎接,師徒二人,在章台宮台相見。
“夫人!”
見維楨夫人欲拜,父皇直接將她拉了起來:“迎你回鹹陽,不是為了要你拜朕,而是為了你能頤養天年。”
維楨夫人笑了笑,但很快她又嚴肅起來。
“我皇明鑒。”
她朗聲道:“文信侯離開鹹陽之後,便同孟隗周遊各地,記錄、調查數十年,合百家學說、記古今曆史,上至治國,下至為人,編纂於一書,乃《呂氏春秋》。紙張易碎,孟隗方雇人謄寫至竹簡上,好為保存至後世。”
說著,維楨夫人一轉身,示意身後那浩浩蕩蕩的數十輛馬車。
“皇上,”直至此時,她的語氣裡才帶上幾分真情實感的動容與感慨,“他後半生的心血,我全給你帶來了。”
那一刻,扶蘇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眼睜睜看著父皇一聲歎息,而後對著那數十輛馬車緩緩抬手,行了一禮。
“朕謝過先生。”父皇低聲出言。
始皇帝一句話後,在場所有臣工、宦官乃至侍人,都不約而同地抬手,向這無數沉默的竹簡行禮。
扶蘇在心底想,有這麼一句話,若不韋先生泉下有知,也就能安心了。
當然,維楨夫人帶回來的“禮物”,遠不止是一套《呂氏春秋》那麼簡單。
等到送維楨夫人回呂府休息,扶蘇才慢了一拍反應過來——
夫人當年收的那個小徒弟呢?
…………
……
3、論議夫人。
父皇第一次東巡時,扶蘇見過維楨夫人的新收的那名徒弟。
是名叫呂雉的姑娘,比扶蘇大兩歲。
中間好些年,德音姐姐回過鹹陽幾次,每次扶蘇都以為她會帶著那姑娘一起,可每次都沒有。
連維楨夫人自己回來養老都沒有。
事後扶蘇才明白為什麼。
這名叫呂雉的姑娘,已經通過的秦國的官吏考校,做地方官去了。
——雖則秦律上沒寫女子可去考校為官,但也沒寫不可以,不是麼?
這可是夏陽君的徒弟!她要參加考試,沒人敢說不。
一說為官,扶蘇就明白了維楨夫人的意圖。
之後,大澤鄉周遭發生和洪澇,剛好是呂雉當地方縣令的地方。
她治理洪澇災害井井有條,以強硬手段逼迫下遊居民搬遷,又勒令焚燒死者屍體,不得掩埋。起初還有郡守上書告狀說管不了——說到底她是維楨夫人的徒弟,是有背景的。
但到了後來,二次洪澇沒殃及平民,洪澇之後的瘟疫也為迅速控製,上至郡守、下至平民,才明白呂姑娘那一番所謂意味著什麼。
她治理災害迅速,立下大功勞,名聲迅速傳開來。
維楨夫人回到鹹陽後沒幾年就走了。
夫人走後,又過了幾年,始皇帝駕崩。
扶蘇身為太子,順理成章即位。母後在父皇走後,也不願意繼續拋頭露麵,終有一天說,她替祖母承擔論議夫人這個位置夠累了,想歇一歇,叫扶蘇去尋個能有所作為的繼任者。
壓力立刻來到了新皇身上。
維楨夫人的功績赫赫,做出無數貢獻才換來了論議夫人的位置。後來祖母、母後接任,其目的就是等一個合適的人選。
扶蘇很清楚:這個位置不能再交給他的妻子、妹妹,或者其他與嬴姓宗族沾親帶故的人了。
再這麼傳下去,論議夫人的名號會變得毫無意義,喪失政治價值。
他知道誰合適。
當秦二世扶蘇提及要將呂雉封為論議夫人時,朝中多有反對。
反對的理由也不出扶蘇意料:無非是當年維楨夫人的功勞無人能比,才有了這個位置。呂雉雖治理災害、地方有功,但也比不上維楨夫人,配不上這個名號。
當天晚上氣得扶蘇在寢宮摔書,還是二妹與三弟過來好生安慰,他才平息怒火。
這些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要是呂雉功不及維楨夫人,就不能封論議夫人。
連維楨夫人的親傳徒弟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女子?
好在,呂雉有自己的命運。
扶蘇也不知道說是秦國不幸,還是幸運。九江郡所在之地,時有洪澇。又一次洪澇,比上一次要嚴重得多,農民起兵反了。
這一次,氣勢洶洶。
呂雉作為一名不曾上過戰場、不曾習過兵書,甚至都沒親自碰過刀劍的郡守,竟然僅憑自己的聰明才智,硬生生把起義軍拖在了淮水附近。
待到仲薑將軍——也就是文茵姐姐帶兵平叛時,因郡守的分化、安撫策略得當,起義的農民已散去七七八八。
仲薑將軍亦是一封長信從九江郡送了過來。
向來乾脆利落的將軍,難得書以長文,為呂雉陳情。數張信紙所言的內容隻有一點——若做到這個程度都不足以入鹹陽為官,那是真的寒了天下忠臣的心。僅為女子就得到百般阻撓,敢問那些出言反對的老頑固們,自己能守得住陳縣的大門嗎?
這一次,扶蘇再提封呂雉為論議夫人的事,沒人站出來阻撓。
兩個月後,二世扶蘇,時隔十餘年,終於與呂雉再次相見。
是在朝堂上。
她站在了昔年維楨夫人所站的位置,王座之下、背對著皇帝,卻是麵朝群臣。
皇位之上的扶蘇,坐在高處看向秦廷——論議夫人,左右相國,以及武力超群的數位將軍。隻覺得心裡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直至此時此刻,他才覺得,秦廷上缺失的拚圖徹底圓滿。
他終於能夠邁開腳步,去追趕父皇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