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籬圍作的院門口,折竹將商絨放下來,邁著懶散的步子走入院中。
商絨沒跟上去,她提著燈籠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拾起一截斷枝,垂著腦袋在積雪上寫寫畫畫。
燈籠靜置於雪上,黃昏搖曳的燈火映出她生動的影子,她抬起頭,發覺少年已轉過身,此時雙手抱臂,在不遠處用一雙剔透澄澈的眼睛盯著她。
她一下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抓住他腰間軟劍的穗子,踩著那雙過大的黑靴又拉著他走回到院門口。
折竹垂下眼睫,在燈火鋪陳的積雪之上,看清她一筆一劃的兩個字。
“折竹。”
月明雪重的夜,商絨是第一次喚少年的名字,她仰頭望著他,聲音柔軟而清晰:“我叫商絨。”
簷下再添一盞孤燈,隔著一扇窗搖晃半夜,室內昏暗一片,少年的影子映在窗紗上,他正背對著她,扯下半邊衣襟,露出來他肌理流暢的右臂。
商絨的半張臉掩在被子裡,隻露出來那雙圓圓的眼睛,朦朧光線裡,她隱約瞧見少年臂上有一道猙獰傷口。
從她的角度,她隻見他略微一低頭,隨即臉一側,他咬下一隻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小瓷瓶的布塞,藥粉撒在傷口上,破了的血痂裡浸出血液來,順著他的臂彎蜿蜒而下。
或許是察覺到些什麼,他冷不丁地轉頭。
縱是光線再晦暗,他依舊看得清她那雙靜默注視他的眼睛。
他鬢邊已有了綿密的汗珠,一張麵容在暖色的光暈裡也顯得蒼白,但依然俊俏極了。
她直勾勾地撞上他的目光,很快又轉身縮進被子裡。
少年盯著她的後腦勺,天生純澈的眼裡添了幾分狐疑,卻並未開口說些什麼,隻回過頭攏起衣衫。
竹榻吱吱呀呀地響了一瞬,又忽然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
商絨沒回頭,卻知道他躺下了。
等了好一會兒,她再細細地聽,也沒聽到少年的呼吸聲,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眼前有一片從窗紗外照進來的光影。
那光影灑在少年身上,他猶如迷霧裡的遠山,在明暗交織的界限裡,巋然不動。
商絨的困意早已壓得她眼皮沉重,但夜裡偷跑的這一遭令她手腳冰涼,連骨頭縫兒都是冷的,困意抵不住渾身的僵冷,她裹著被子生生地捱著,天蒙蒙亮時才真正睡去。
但沒睡多久,竹床吱呀一響,她又倏忽睜開眼睛,彼時窗外晨光晦暗,她還沒醒透,便見那少年十分警醒,擁被起身,好似時刻蟄伏的狼。
他的指腹輕觸窗紗,卻未戳破,似乎是在聽什麼聲音,也許是商絨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回頭,見她要張嘴說些什麼,他便適時將一根手指抵在唇上,一雙冷冽的眸子盯著她,搖頭。
商絨一下抿起嘴唇,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拉起來被子捂住半張臉,僅用眼睛時刻注意著他的動靜。
“刺啦”一聲。
商絨忽見一柄長劍刺破窗紗直指少年麵門,她瞪大雙眼,卻見他靈巧地偏頭躲開,隨即徒手握住劍鋒用力一拽。
鮮血淌了少年滿手,外麵的那人被他的內力所懾,腦袋撞破整個木窗,木刺紮進咽喉,那人雙目失焦,當場氣絕。
商絨呼吸發緊,臉色煞白。
“彆出來。”
少年睨她一眼,匆匆一句,隨即提劍自破損的窗欞如風掠出,似一道煙青雲霧流散。
逼仄的院中靜立十數人,他們正是昨日於南州官道上打算截殺一路人馬未遂的那些殺手。
“十七護法。”
為首的褐袍男人神情陰戾,“殺十一護法,沉屍漁粱河,您如此任意妄為,就不怕樓主怪罪?”
“十七護法!您這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啊!十一護法身死,我等豈非要再入血池?”有人憤而叫喊。
櫛風樓天下第一殺手樓的名聲,是多年的屍山血海換來的。
樓中護法十七人,常有人死,也常有人拚儘全力也要成為其中之一。
一到十七是血淋淋的數字,其下埋葬著許多背負這些數字從生到死的殺手,而從始至終從未被取代過的,除了第二,便是十七。
十七是他們眼前這少年,而他今年卻不過十六歲。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櫛風樓的護法,而櫛風樓內有規矩,一位護法在外身死,跟隨其出任務的所有人便要重歸血池。
血池,是櫛風樓內的地獄,任何一個從那裡走出來的人,都不會再想回去。
“血池也算絕路?”
少年略微活動了一下被劍刃劃破的那隻手,血珠順著蒼白指骨滾落,他的眼睛始終有彎彎的弧度,“若昨日你們參與其中,那條官道就成了櫛風樓的絕路。”
“十七護法何意?”
那褐袍男人皺起眉頭。
少年眉眼雋秀且淩厲,“櫛風樓從不過問雇主身份,將死之人的身份卻是不可不查,但這查證身份的事,是樓內何人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