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安靜得隻剩水渠流動的水聲,以及商絨麵前這一爐火時而迸發的劈啪聲,沒一會兒,她抬起頭望過去。
她坐在這兒,繚繞的熱霧帶著苦澀的味道繚繚繞繞,她其實一點兒也看不清那具沉在水裡的屍體。
人死了,就是這樣安靜。
握著蒲扇的手指一再收緊,商絨不可抑製地去想同樣死在水裡的淡霜。
“簌簌姑娘。”
夢石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回過頭對上他那副眉眼,扇子脫了手。
她的神情有些不對,但夢石看她片刻,他俯身將地上的扇子撿起來,凜風吹動他烏黑的胡須,“那日是意外得見姑娘真容,還請姑娘信我,我絕無窺探你與折竹公子任何秘密的心思。”
“道長是不是可信之人,我心裡明白,”商絨垂著眼睛,看著爐內燒紅的炭火,“其實我也不怕的,左右不過是眼前這一條路,我也不知我能走多久,若走不過去,那我,就不走了。”
夢石何其聰慧,如何不懂她這一句“不走了”是什麼意思。
他再將眼前這個姑娘打量一番,明明她的年紀還這樣輕,可她的眉眼似乎總被她無人知的心事壓得很重。
夢石將湯藥倒入碗中,又對她道:“此刻風大了,姑娘進屋吧。”
一碗湯藥送至折竹手邊,他就在窗邊坐著,一手撐著下巴,看見她在院子裡收拾筆墨生宣,還不忘將她用來做鎮紙的小石頭也拿起來,他的眼睛微彎。
商絨抱著一堆東西進來,撞上他的目光,她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拿在手上的宣紙,她便一股腦兒地將所有的東西往桌上一放,拿著那幾張寫滿了的紙來到他麵前:“你要看嗎?是《太清集》。”
他並不說話,卻伸手接了過來,纖長的睫毛垂下去,他在滿窗明亮的光線裡,安靜地打量紙上每一道墨痕。
“你一日最多能默多少?”他忽然問。
“三十頁。”
商絨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卻還是想了想,認真地答。
“一本《太清集》共有多少頁?”
“《太清集》講求一頁一輪回,共三百六十五頁。”
所謂一頁一輪回,便是以人的生死輪轉與時間來解釋“道”的無止循環,商絨不止一次聽淩霜大真人講經,其中緣法她已能倒背如流。
折竹淡應一聲,終於抬起頭來看她。
“怎麼了?”
商絨被他這樣盯著看,她有些不太自在。
“黃昏時,我們出去玩兒。”
他忽然說。
商絨想也不想,搖頭,“我不去,我還要默道經。”
“折竹,你也彆去了。”
她看著他蒼白的麵容,又說。
“院子裡還有一具死屍,”折竹好整以暇,語氣沉靜地提醒她,“黃昏時於娘子就會帶著官差上門,你是要留下,還是要跟我去玩兒?”
“簌簌姑娘,桃溪村裡來了戲班子,我回來時就瞧見在搭戲台了,還有好些個賣糖葫蘆賣糖畫零食的貨郎,可熱鬨了,你就去瞧瞧吧。”
夢石踏進門來正巧聽見折竹的話,便也對她說道。
糖葫蘆她知道。
紅紅的糖衣透亮如琥珀,她在裕嶺鎮的街市上見過,可糖畫又是什麼?
她忽然意識到,這原來就是折竹所說的,好玩的事。
再抬起眼,商絨迎向少年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唇,小聲說:
“好吧。”
說要等黃昏,商絨隻在窗前提筆默了幾頁道經便輕易等來金烏西墜時滿簷粼粼晃人眼的金光,山風吹拂林間枝影,她隱約聽到幾分絲竹管弦之音。
“你們先去,官差來了必是要問話的,我一會兒再去村中與你們一起看熱鬨。”夢石看商絨裹上披風與折竹一道出來,便對他們笑著說道。
商絨應了一聲,跟隨折竹的步履朝院外那片竹林裡去。
冬日裡的黃昏短暫,桃溪村中人早早地在簷下點起燈籠,今日村中人格外多,也許是因為來了戲班子,所以還有其它地方的人趕著來。
商絨對如此熱鬨的陣勢有些無所適從,她想緊跟少年的腳步,便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少年步履一頓,卻是什麼也沒說,由著她牽著他的衣袖往前去。
然而從身旁路過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個個麵帶欣喜,迫不及待地要往最熱鬨的地方去,商絨被一對疾奔的男女擠到一旁,他的衣袖從她手中滑出去。
溶溶夕陽與燈籠的光共織一色,衣衫雪白的少年回過頭來,準確地在匆忙的人群內找到她,但僅一瞬,又側過臉去打量四周。
村中每隔兩戶便有一處水缸,是用來防備走水的。
商絨看見他走到水缸前掬了水來慢條斯理地淨手。
他的軟劍纏在腰間的玉帶裡側,隻露出那竹綠的穗子在風中微蕩,滿耳嘈雜中,她看著他走到她的麵前來,也看著他朝她伸出指骨修長又漂亮的一隻手。
“牽著我。”
他說。
水珠從他指間滾落,她盯著他,發覺他滿肩都是簷下燈籠裡垂落的光影,而他的眉眼始終那樣乾淨又張揚。
也不知是被什麼驅使,她試探一般的,伸出手。
她牽住他濕潤的,微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