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身邊布滿那四位護法的眼線,而夢石非是櫛風樓中人,薑纓若帶著一個陌生人來輕易接近折竹必會引來那四位護法的注意,但情勢緊急,夢石已顧不上許多,隻得在今日尋了機會鋌而走險。
“她被淩霄衛找到了。”
折竹在酒桌上看見來送酒的夢石時,他便已經在心內得出了答案。
“那日雨大,掩去太多聲息,淩霄衛帶的人足有數百,”夢石再提起一桶水來往浴桶裡倒,他說著看向那少年,“簌簌她不願你的人都折損在那兒,也不願我不得自由,她……拿著匕首以死相逼,要我們把她丟下。”
夢石的眼眶有些發酸。
熱霧拂動間,少年的眉眼被衝淡許多,他的手指蜷緊又鬆懈,眼底幽幽暗暗,燭燈的光影透過雕花屏風疏漏幾寸光影在他的側臉:“為你,她的不舍,竟也舍得了。”
曾因那一分缺失的勇氣而不敢自裁,寧求他結束她一生苦痛的人,如今,竟也敢將匕首抵上自己的脖頸了。
“她讓我與你說,從南州到蜀青的短短幾月,已比過她此生數年,”傾瀉的水聲中,夢石壓低的嗓音有些泛乾,“她說,那些就足夠了,你有你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麵對的事,往後,便不再見了。”
折竹聞聲,濃密的眼睫微動。
借著放下木桶的空檔,夢石將藏在懷中的東西遞到他手中。
是厚厚的一遝宣紙,上麵寫滿了那個姑娘娟秀的字痕,點滴殷紅的血液沾染其上,觸目驚心。
“折竹公子,兩卷道經都在此了,你從村中將她帶回竹林小院的那夜,她熬了整夜默完了剩下的一卷,她讓我一定要帶給你。”
折竹幾乎聽不清夢石在說些什麼,他隻低眼盯著那宣紙上斑駁的血跡,手背的筋骨無聲繃緊,他屈起的指節近乎泛白。
“那麼你的事,她可有告訴你?”
許久,折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在經卷中夾了一封信,是給我的,我已經……看過了。”
夢石說著,又深深端詳起麵前的少年來:“公子你是否早就知道?”
“夢石,”
折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卻道,“我曾說,我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鬆有舊怨才會救你,這話,原是在騙你。”
“其實想救你的是祁玉鬆,我之所以應他,不過是好奇你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冒著得罪晉遠都轉運使的風險也要救你。”
折竹的嗓音裹在泠泠的水聲裡:“至於你的身份,不久前我的人截了祁玉鬆派去白玉紫昌觀的人手中的東西。”
說著,他將一枚嵌玉貔貅的金鎖遞到夢石眼前。
夢石險些將木桶丟到水裡去,他勉強穩住心緒,將那金鎖接來,又提一桶水。
那金鎖,是他師父當初剖開母親肚子將他取出後,在他母親手中找到的。
他昔年離開白玉紫昌觀時,將它留給了師父。
夢石到此時方才恍悟,當初在竹林小院,他替這少年換傷藥時,他為何忽然說要與他做一樁交易。
“說不定日後風水輪流轉,道長真有可報答之處,可彆記錯了,你該報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夢石想起那日他所說的話。
也許是那時這少年便已隱約猜出幾分他的身世,從那時起,這少年已在無聲中為簌簌籌謀。
他如今三十一歲,而當今淳聖帝登基也正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前,淳聖帝也曾在南州,也曾去過緣覺觀。
那麼簌簌,她又是何時發覺的?
“她應該也猜出了些東西,”折竹看著他,“她之所以不願多加抵抗,是怕你這張臉被淩霄衛看見,怕你如她一般,由不得自己做出選擇,便要圍困於玉京的雲譎波詭。”
“夢石,算計你的是我,她待你,卻從來是真心換真心。”
“我知道。”
夢石的眼眶越發酸澀,“難怪我對簌簌總是有些莫名的親近,難怪我總覺得她在身邊,便好似隱約彌補了杳杳早離開我的缺憾……”
他不忍多想那日風雨如晦,她在車中對他說,她希望他繼續不受拘束地活著。
明明她生來是做不了選擇的人,卻還願為他爭取選擇的機會。
“她原本就有求死之心,為保我與你的安全,即便她路上也許不會做些什麼,”夢石滿心焦躁,“可禁宮於她是牢籠,她僅僅隻是第一眼見我的臉便恐懼成那副模樣,折竹公子,我怕她回到玉京之後……”
他再說不下去,再提一桶水起來:“我此番來,一是為簌簌將道經帶給你,二是向你辭行,世間千萬道,我已走過許多條,唯獨玉京這一條,我還沒試過。”
有了這枚玉貔貅金鎖,他便能往玉京去了。
不論是為簌簌,還是為他自己與早逝的母親,縱是龍潭虎穴,他都理應去這一趟。
“那麼公子你呢?”
最後一桶傾瀉的水聲中,夢石望向屏風前的少年。
折竹低垂眼簾,他滿目仍是那紙上的血跡與某些輕微發皺的痕跡。
他幾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燈下,一邊用滿掌是傷的手默出這些字痕,一邊偷偷掉眼淚。
多傻的人。
裕嶺鎮上的承諾,她一直認認真真地銘記於心。
最後的水聲消失的瞬間,熱霧漂浮繚繞,少年的嗓音很輕很輕:
“玉京,我一定會去。”
“我會找到她。”
不再見了?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