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定宮。
夢石靠坐在太師椅上,滿臉疲倦,禦醫跪在一旁,正替他搭脈。
“殿下近來太過操勞,又染了風寒,所以才會這般頭痛難忍,身子綿軟無力。”禦醫收回手,恭謹地說道。
“請快去寫方子吧。”
年輕的宦官張真再旁低聲說。
禦醫起身小心地退出寢殿,張真將一碗熱茶捧給夢石:“殿下,如您所料,陛下方才將今日星羅觀的差事交給了二殿下。”
方才夢石在含章殿中暈倒,淳聖帝便立即著人將他送回長定宮,又叫了禦醫前來替他診治。
“嗯。
夢石應了一聲,神情卻仍是說不出的凝重。
“殿下,您可是在擔心明月公主?”張真小心翼翼地問。
“五弟絕不會放過這個生事的機會,我既要成全他,”夢石心中總有些不大安寧,眉頭皺得很緊,“也要成全明月,但我總有些擔心。”
“殿下放心,我們在觀裡的人盯著呢。”
張真低聲寬慰道
夢石沉吟片刻,他擱下茶碗:“不行,你親自去盯著,若是明月出了什麼事,你便提頭來見!
——
天色明亮許多,星羅觀中的油布尚未遮擋起天幕,雨便已經停了,淩霜大真人將商絨迎上高台,數百名道士在長階底下拖著長長的調子誦經,數不清的銅鈴搖搖晃晃,清脆的銅鈴聲與誦經聲密織一片。
火祭,祈福,敬拜上蒼,商絨一如以往生辰時那般一一完成,東方陰雲既散,淺金的日光彌漫,鋪滿白玉高台。
商絨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底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她在這個最高最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由心生一種搖搖欲墜的懼意。
商絨跪得腿麻,被拂柳扶著慢慢地往下走,那些身著白衣戴著麵具的少年少女躬著身跪在長階上。
鼓聲響起,銅鈴一搖,伴隨那些席地而坐的道士們誦經的聲音,香火燃燒的煙霧更盛,將這高台籠罩起來,便好似在雲中一般。
商絨偷偷地從階梯兩旁的白衣人中尋找折竹,她的眼睛被煙霧熏得有些發澀,始終不能從這些衣著乃至麵具都一模一樣的人中辨認出他。
濃煙繚繞,高台玉階仿佛成了雲中瑤台,縹緲高懸,不似人間。
眾人在底下仰望著濕霧白煙裡的公主,金蓮花冠間墜掛的寶珠熠熠生輝,她烏發雲鬢,朦朧的煙霧裡,她額間一點朱砂殷紅,衣袂輕盈拂動,恍若神女般不染纖塵。
道士們不知疲倦地唱誦經文,朝陽的金光穿梭於霧中,更令眾人眼前所見皆有一種莊重肅穆的神性。
商絨又走下一階,忽的,她隻覺有人輕輕觸碰她袖間的手,冰涼的觸感,一顆圓圓的東西塞入了她掌心。
整個過程隻是短暫一瞬,幾乎是她方才反應過來,那人便已經收回了手。
商絨低眼,看見跪在她身邊的白衣人垂著頭,烏黑的發髻間正是那根她最熟悉的銀簪。
“公主?”
拂柳見她停步,便喚了一聲。
商絨立即收回目光,她不能讓任何人覺察出什麼異樣,收攏掌心捏著那顆東西,繼續抬步往底下去。
底下仍沒有夢石,商絨掃視一眼,卻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商息瓊。
他不是說今日不能來麼?
商絨心中驚異,見淩霜大真人朝她走來,便問:“大真人,大殿下在何處?”
“夢石殿下今晨在含章殿見陛下時暈倒了,他身體有恙,今日實在不能過來,故而陛下便命息瓊殿下前來主持大局。”
淩霜大真人說著,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便問:“公主這是怎麼了?”
“隻怕是在那上頭受了風,大真人,殿中的清醮還要些時候,不若,便請公主先去休息吧?”
拂柳垂首,說道。
“也好,公主先請焚香更衣,待此處法事做畢,再請公主去大殿清醮。”淩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須,“快命人帶公主去休憩。”
商絨心中十分不安,夢石不是說好今日他一定會來麼?他若不來,那麼今日的計劃是否已經有變?
商息照立在一片清清幽幽的綠蔭前,遠遠地看見淩霜不知聽那道士摶雲說了什麼,便蹙著眉朝另一邊去,身邊竟也不要人跟著。
商息照挑眉,立即對身邊的侍衛道:“讓他們去吧。”
“是,殿下。”
侍衛悄無聲息地朝一名不遠處的道士打了手勢。
星羅觀主白隱立在樓閣之上,將底下那一番微妙的暗語收入眼底,一張麵容無悲也無喜,他已立在此處許久,仿佛是專門在盯著那商息照的一舉一動。
身後的步履聲很輕,但他仍舊聽到了,他也不動,下一刻一隻柔弱無骨的手探來環住他的腰身,他才垂眸瞥了一眼。
“你不該在公主身邊麼?”
白隱的嗓音平靜而溫和。
“那位夢石殿下的人可不會讓我跟著去。”女聲嬌柔甜膩,從他身後繞過來,露出來一張不施粉黛卻依舊明豔非常的臉。
她的後背輕抵欄杆外的花枝,花瓣上的露水浸濕她灰藍色的道袍。
白隱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細膩柔滑的觸感在指腹有點涼涼的,他一身月白道袍嚴整,頗具仙風道骨之質,然而他指腹寸寸摩挲她的麵頰,又有一種令人神迷的,隱秘的曖昧。
“拂柳。”
他的聲音低沉而無波:“今日一過,你便要走。”
他是如此篤定的語氣。
“你舍不得我麼?”拂柳輕笑起來,如同一個專門惑人的女妖般,她倚靠在他的胸膛,他身上檀香的味道隱約,她的手輕撫他的衣襟,“你若真舍不得,為何不與我一起走?你正陽教道士不能犯的戒,你不是都已經犯了麼?”
白隱垂眼,看著懷中的拂柳:“你本不欲與我長久,又何必再說這些話。”
他如此冷靜地陳述。
拂柳唇畔的笑意一滯,彎彎的細眉輕皺起來。
星羅觀中有一處溫泉,聽聞可以濯塵洗神,今年才將將修葺成一處幽靜之地,尚無人在其中沐浴過。
摶雲停在那石門前,回身對商絨躬身行禮:“公主,請您便在此處沐浴更衣。”
一片山石與綠蔓將其中的境況遮掩完全,商絨捏著手中的東西,點了點頭。
她才要抬步,卻聽摶雲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安心,殿下已安排妥當。”
殿下?
商絨反應過來,是夢石。
可這個摶雲,何時成了夢石的人?
商絨回頭,看見賀星錦等人守在不遠處的竹林小徑上,她什麼也沒說,跟隨幾名女道士入了那道石門。
石門內是另一片清幽之境,那一眼溫泉之上熱霧拂動,一棵粗壯高大的樹木在一側落了濃濃一片碧綠枝影。
商絨記得自己腰後還有東西,不能要她們看出端倪,便不許她們替自己脫衣:“你們出去。”
女道士們麵麵相覷,皆不敢忤逆公主的命令,便都垂首應聲,轉身離開。
但走在最後的那名女道士卻不知為何,像是被腳下不平整的石塊絆住了似的,她驚呼一聲,摔倒在地。
“沒事吧?”
前幾名女道士忙想來扶她。
她卻搖頭:“我自己起。”
說著,她回頭看向在溫泉畔的商絨,朝她輕抬下頜,無聲地示意了一番。
商絨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那片被樹影遮擋的山石。
女道士們都出去了,商絨立即伸出手來,原來是一顆被油紙包裹的糖丸。
她抿起唇,拆開油紙,將那顆琥珀色的糖丸吃下。
溫泉畔的香爐裡香霧繚繞,一邊的紅漆托盤上擺放著一套絳紫衫裙。
但底下似乎還有什麼。
她翻開來,瞧見底下是一件雪白的衣袍,一個麵具,以及一根殷紅的絲絛。
還有一張十分簡潔的地形圖。
是與那些跳祭神舞的人一樣的衣裳。
商絨細看了一下油紙上的地形圖,隨即便脫下了外衫,將那白袍套在身上,係好絲絛,又取下頭上的金蓮花冠與其它飾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