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個小雪人,給折竹看。”
商絨沒有抬頭。
折竹隻在清晨短暫地醒來了一回,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妙旬當初是與妙善一道入雲川的,他與妙善一樣,並不知折竹其實是沈鸝與程靈曄的親生骨肉,但今晨那幾名醫官話裡的意思很清楚,無論是妙旬口中的,細作的孽種,還是醫官口中雲川程氏的血脈,於折竹而言,都是同樣的難以接受。
“為何不瞞著他?”
第十五索性也蹲在她身邊。
他指的是今晨那幾名醫官,明明商絨可以提前讓他們注意言行。
“他們是雲川主的人,為什麼會聽我的話?”商絨一邊捏雪人,一邊說:“雲川主好像很想讓他回雲川,我怎麼可能瞞得住。”
“那麼你呢?”
第十五歪著頭,看她:“你又是如何想的?”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怎麼想,”
商絨捏出來小雪人的腦袋,“而是折竹他自己心裡怎麼想,瞞他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該知道的事,他總會知道。
上方的枝葉隨風晃動,積雪落了幾簇在商絨的發上,第十五看見出去買吃食的一名殺手回來了,便起身走過去接了油紙包。
“米糕,還是熱的。”
第十五回來遞給她。
商絨捏好了一個小雪人,接了第十五的油紙包,輕聲說了句“謝謝”,便起身往房內去。
她蹲得太久,腿有點麻,才邁入門檻便往前踉蹌了兩步。
冬日掠入窗來的光線都是冷淡的,躺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聽清她的聲音,烏濃的眼睫猶如脆弱的蝶翼般顫動一下,他側過臉,看清她粘了暗黃麵具的麵龐,她的眉描得潦草至極,比他以往替他描的還要難看。
“折竹,你看。”
商絨一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她那雙眼睛亮了亮,也顧不得腿上的麻木,小步子挪到他的床前,朝他攤開手掌。
一個小小的,麵目模糊的雪人躺在她的手中,也許是因為房內燃著炭火,雪人有些融化,水珠不斷順著她的指節滴落。
“手都凍紅了。”
少年沒有血色的唇微動,聲線隱含幾分喑啞。
“我不冷的。”
商絨在他的床沿坐下,又將那個油紙包遞到他的麵前:“這是米糕,你吃不吃?”
少年起初不說話,隻是望著她。
他記得在禁宮重逢的雨夜,她形銷骨立,瘦得不成樣子。
他都不敢用力地抱她。
而此刻坐在他麵前的小姑娘骨肉勻稱,是他每日三餐與無數糕餅零食,一點,一點養回來的。
這其實一點也不容易。
房內一時寂寂,商絨肚子餓的咕嚕聲輕微。
四目相視。
滿窗明光裡,少年伸出手,蒼白的指節微屈,指腹輕輕觸碰她的鬢發,又從她手中的油紙包裡取出一小塊熱騰騰的米糕抵在她嘴邊:“沒有我,你怎麼連飯也不知道吃?”
像是在容州的那個冬日清晨。
他與她共騎一匹馬,將一塊才從食攤上買來的米糕塞進她的嘴裡。
商絨咬下米糕,俯身摟住他的脖頸,輕蹭他的臉頰:“你知道我什麼也不會,也不喜歡和彆人說話,如果沒有你,我去哪裡都過不好。”
她是故意這樣說。
少年不言,可她臉頰的溫度輕貼著他,被她握著的手不由蜷縮起指節,她身上沒有半點脂粉的味道,卻總有一種清澈幽微的隱香。
若有似無,輕拂鼻息。
他半睜著眼,怔怔地望著橫梁。
她掌中的小雪人還在融化,手心紅紅的,他低下眼來瞧了片刻,手指慢慢地穿插入她指間縫隙,與她相握。
抵在掌心的雪人被兩個人的溫度融化得更厲害,水珠流淌過他的指骨,冰涼冷沁的觸感令他神思清明許多。
“我知道。”
半晌,他極輕的嗓音落在她耳畔,他的吻落在她的發上:“隻有你會需要我。”
其實,他並不是什麼都能舍得下。
師仇是假的,他掙紮半生的宿命是假的。
但,她是真的。
解開他的匣子,讀懂他的心事,在意他的生死。
“簌簌,幸好那個時候有月亮可以看。”
雪水融化,滴滴答答。
她在他懷裡,並不知他眼眶泛紅,濕潤溫熱的淚意氤氳在纖長的眼睫,他垂著眼,看著她烏黑的發髻:
“你來救我,我真的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