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雨下至午後才將將收勢,姓周的男人跑來時,見食盒還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被雨水澆了個透,他便走上階去敲門:“折竹公子?桌上的早飯,你們沒吃啊?”
周叔半晌也沒聽到裡頭有什麼動靜,他正納悶,才聽裡麵那少年懶懶地“啊”了一聲:“忘了。”
“那你們餓不餓?我來得遲了些,也沒帶飯食,想請你們去我家中一塊兒吃,你們不知道,我那兒媳婦兒生了!”
周叔滿臉喜色,笑嗬嗬地朝裡麵喊。
周叔聽見裡麵的人應聲,便歡歡喜喜地跑回去張羅席麵。
折竹雪白的衣袍寬鬆,衣襟微敞著,露出來半邊形狀漂亮的鎖骨,他在箱籠邊站了會兒,認認真真地在裡麵挑揀出一套綾羅衫裙。
“真的要去?”
折竹幫她穿衣,抬起眼簾看她困倦的模樣,不由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如還是睡覺吧。”
“不,答應萍珠姐姐的畫,我已經畫好了,正好送畫,也看看她的小孩兒。”商絨搖了搖頭。
萍珠便是周叔的兒媳婦,商絨與折竹從澤陽來到慶都的這段日子,萍珠常來與商絨說話,見商絨會丹青,便請她替自己畫一幅小像。
商絨拿著畫與折竹手牽手去到周叔家中,村中的鄰居與萍珠的娘家人都來了,在院子裡聚在一塊兒說笑。
周叔將他們請到房中,萍珠靠坐在榻上,展開商絨帶來的畫卷,她瞧著畫上的女子,不由笑:“姑娘畫得真好,隻是奴家可沒有這畫中人好看。”
“有的。”
商絨認真地說。
商絨與萍珠說了幾句話,走出去正見折竹雙手抱臂,立在那兒瞧周叔懷中的小孩兒,她也跟過去瞧。
剛生下來的小孩兒皺皺巴巴的,商絨與折竹還沒見過,神情都很奇異。
“才生下來的嬰孩就是如此,過些日子就會變得順眼了。”周叔瞧著這對年紀還很輕的夫妻,笑眯眯地說:“你們日後就知道了。”
日後。
商絨的臉頰微紅,側過臉,對上了少年漆黑純澈的眼眸。
在周家吃過飯,商絨又牽著折竹的手搖來晃去,往回走。
寂靜林中扇動翅膀的聲音突兀,商絨抬眼,淡薄的霧氣裡,她看準那隻鴿子身上黑色的花紋。
她的眼睛亮起來:“折竹!又一隻回來了!”
少年鬆開她的手,借力輕鬆一躍,飛身掠至樹梢之上,施展輕功追上那隻鴿子,捏住它的翅膀隨即輕盈地落回她的身邊。
取下竹管,他遞給她。
商絨從中取出來字條,一邊走,一邊看:“是父王,他說他身上的疽症已經好很多了。”
看到後麵的字痕,她抬起頭,望向身邊正在摸鴿子腦袋的少年:“他要去蜀青與晴山先生見麵。”
他說,當年被他親手推遠的摯友,理應由他親自去挽回。
“你可想去蜀青見他們?”
折竹戳了戳鴿子腦袋,對上她的目光。
“想。”
商絨點頭。
怎麼會不想呢?當初從星羅觀出逃,她也沒有機會與岑照道彆,後來離開玉京,她也隻遠遠見過父王一麵。
“嗯。”
他輕輕頷首,想也不想:“那就去。”
又要回蜀青了。
商絨夜裡沐浴過後,便在案前作畫,這一路她贈過不少畫,有些是萍水相逢的過客,有些是如萍珠這般交集頗多的人。
她在畫上落款的化名也由此傳開了出去。
頸間落了水珠,商絨嚇了一跳,她仰頭便撞見少年白皙的麵龐,他的發梢烏濃濕潤,水滴下墜。
商絨匆忙伸手擋住宣紙,不讓他看。
“我已經看見了。”
他眨動眼睫。
商絨抿起唇,擱下筆,紙上赫然是一個黑衣少年,他腰間有一柄銀蛇軟劍,劍柄墜著竹綠的穗子。
屋中燈燭滅儘,商絨被少年抱在懷中,明日便要啟程回蜀青,但從周家回來後她睡了許久,此時還沒有什麼睡意。
“簌簌。”
少年的臉頰貼著她的臉頰,蹭了蹭。
商絨乖乖地應了一聲,抬起眼睛,卻並不能在這般漆黑的夜色裡看清他。
“要是以後,我們也有一個小孩兒。”
他的聲音裹著幾分朦朧困意:“那他就隨你姓。”
商絨一怔。
他的呼吸很近,像微涼的風。
他還是寧願做有名無姓的自己,始終不肯接受雲川程氏所要還給他的一切。
“你……都在想些什麼啊。”
商絨小小聲。
少年輕笑一聲,清泠悅耳。
他什麼也不說,但商絨知道他有許多敏感的心事還不曾徹底放下,他好像睡著了似的,呼吸輕輕的,平緩而柔和。
“夫君。”
黑暗裡,商絨忽然輕聲喚。
“嗯?”
他明明已經困倦到睜不開眼睛,可聽到她這樣喚,他還是清醒了一點點。
“你不是雲川程氏的折竹。”商絨環緊他的腰。
“你是我的折竹。”
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