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梨原本以為麵前人是水精靈, 再不濟也是人魚、海妖之類的角色。可事實證明不是,他是一個氣質淡雅、身材頎長的普通男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闖進來的, 我是因為做夢……”蔚梨都不知道怎麼解釋, 她拍拍衣服站起身,伸手向他, “水裡很冷吧,我拉你上來。”
雀藍眼眸中波光湧動,他有些猶豫地縮了縮手指, 最終還是抵不過渴望,仿佛下定巨大的決心一般夠住了她的指尖。
兩手交握的瞬間,他忽然開口:“我叫雀藍。”
蔚梨愣了一下,也點點頭:“你好, 我叫蔚梨。”
這是一個遲到了十年的自我介紹。
王女神廟內部除了占地麵積巨大的水池和聖泉,就隻在角落裡放置著一張白玉台,此刻蔚梨和雀藍兩個人就坐在上麵。
“這裡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
蔚梨聽聞帝國第一王女名號許久, 她原本以為神廟也會是個十分富麗堂皇、信徒眾多的地方,卻沒有料到會是這樣冷清的模樣。
雀藍身上披了件素白的長袍, 隨手將半乾的長發撥到肩後。
“外殿有四五名侍從,平時不常進來, 現在大約已經休息了。聖泉內除了大祭司,並不允許其他人進入。”
蔚梨四處打量了一圈, 除了白玉台壓根沒看見能睡人的地方, 她拍了拍堅硬的石台:“你平時就住在這?可是這裡這麼冷。”
而且越看這地方越像個冰窖,完全沒有一點人氣。身邊的男人就如同被永久凍在冰塊中的水蓮。
“寒冷有助於思考, 也可以讓我保持冷靜。”雀藍淡淡回答。
“那基本生活用品呢?!”
雀藍有點迷茫地歪頭想了想:“白玉台上可以睡人,外殿的廚房裡有吃的, 還需要什麼?”
蔚梨張了張嘴:“你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雀藍對於自己的居住環境完全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蔚梨的臉上,看到她額頭上還泛著血絲的傷口,“你受傷了?”
蔚梨隨便撥了撥額發:“沒什麼大礙。”
“可是很疼吧。”
雀藍露出不忍的表情,他忽然伸手過來,蔚梨下意識往後倚去,可他並沒有碰到她。雀藍白皙修長的手指僅僅是懸空拂過她的額頭,一絲涼意落下,輕柔地覆蓋住了傷口。
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蔚梨有些不好意思:“謝謝,好多了。”
雀藍抿了抿唇並不說話,隻是淺笑著看著她,堪稱超近距離的美顏暴擊。
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第一次見麵,他卻如對待什麼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對她;明明兩人是第一次見麵,蔚梨卻覺得可以信任這個陌生人。
天色漸晚,神廟外的樹叢裡飛進來許多螢火蟲,像星光一點點揮灑於水池上。
蔚梨渾身酸痛,她趴在那塊沁涼的白玉台上昏昏欲睡,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眼前男人的影子開始變得模糊,逐漸有了重影:一個雀藍、兩個雀藍、三個倒立的雀藍……
這個清醒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
“抱歉,我可能還要打擾你一會……天亮前、我醒了應該就會走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蔚梨直接枕著自己的胳膊睡著了,她的姿勢並不太舒服,整個人蜷縮著像隻小動物。
雀藍走過去,將一件外衣蓋在她身上,他就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等到終於見到了夢想中的人,他以為自己會禁不住狂喜,但其實並不是,此刻心裡隻有脈脈的憐惜。
等到萬物沉寂,原本平靜無波的聖泉再度發光,水中殘存的水係能量正一點點擴散,悄悄浸潤她的身體。
“物歸原主。”雀藍走到池邊,“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失去了記憶,但忘掉了也好。不被過去束縛,也許你會活的更開心。”
“我會在這裡守護你,等著徹底想起來的那一天。”他用手輕輕拂過水麵,仿佛看到了一些畫麵,一雙眼睛變得碧波湛藍。
“彆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淩晨醒來的時候,蔚梨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宿舍的床上。
天色還暗著,傑克和肉絲窩在床邊熟睡,她悄悄坐起身,發現阿德萊也沒有醒,他麵向著她這邊側臥,裸著上半身,白天驕傲的眉眼在睡夢裡顯得很沒有防備。
蔚梨伸手摸了摸額頭的傷口,已經好了很多了。
回憶了一下,她發現自己還清楚地記得雀藍的容貌和聲音,還有他手指拂過的清涼。
太神奇了,這根本不像是個清醒夢,簡直像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又看了眼睡著的阿德萊,蔚梨輕手輕腳起身,她對著月光穿上作訓服,將拉鏈一直拉到脖頸,再套上護腕和護膝,全副武裝完畢,她緩緩呼出一口氣,目光堅定。
*
阿德萊每天五點半起床鍛煉雷打不動,不過他最近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卻都是隔著綠植牆瞥一眼自己的室友。
通常情況下這個點威利還在睡覺,他喜歡用被子蒙著臉,如果去喊他,他就會發出一種模模糊糊的抱怨聲。
雖然天天都是這樣,可阿德萊覺得自己喜歡聽那種抱怨,威利對彆人一向是友好又疏離,這讓他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所以他今天起床後又去喊室友了。
“喂,起來了,帶你去吃早飯。”
然而走到床前,阿德萊看到的卻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
什麼情況,轉性了?
他眉頭一皺,下意識掃了眼鞋架的位置,威利的拖鞋放的好好的,傑克和肉絲的食盆裡還有餘糧,所以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一天看不見室友就覺得一天心裡不舒服,好像少了點什麼似的。阿德萊黑著臉走進教室,裡頭大部分學生都因為昨天的重力課麵如土色,華山正趴在桌上裝死,阿德萊用指節扣了扣他的桌麵。
“起來。威利呢?”
華山抬頭一看,瞌睡蟲立刻跑了一半:“阿德萊……威利他一大早就去重力室了,你不知道嗎。”
阿德萊眉頭一皺:“去那裡乾什麼?”
“噢,昨天你不在,訓練的時候威利受傷了,尼達姆他……”華山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反應過來一把捂住了嘴。
阿德萊危險地眯起眼,抬腿走到屬於蔚梨的位置上坐下,姿勢十分狂野,他隨便指了指附近的人,“你們繼續學習。”
又扣了扣桌麵,“你、轉過來,接著說。”
華山耷拉著腦袋,認命一樣咽了咽唾沫。班裡其他的學生均渾身一顫,仿佛感受到了什麼彆樣的恐怖氣息。
而從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弱雞室友是如何慘遭欺負的,阿德萊隻覺得肺都快氣炸了。
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威利被欺負了生氣,還是因為他沒有告訴自己、一言不發就離開而生氣。不過要是他冷靜下來的話,就會發現第二者的怒氣值要更高一些。
一路風風火火衝到重力訓練室,一大清早這裡還沒什麼人,環形隔間裡隻有一間亮著‘使用中’的黃燈。
阿德萊黑著臉大踏步而去,他差點就想徒手把那破門掰開,下一秒又停住了。
蔚梨正獨自呆在裡頭,零重力下,重力室模擬出宇宙中的星際風暴,在各種亂流裡,她纖細的身體漂浮在半空,像被風吹動的蓬草。
看到室友的臉,阿德萊瀕臨臨界點即將爆發的怒意又瞬間消弭。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凝聚在她身上,看她飛揚的黑發和認真的表情,看她一次次將手裡的紅外槍口對準靶心,踩著重力室裡的障礙物淩空飛躍。
蔚梨正在進行失重情況下的三種考核:第一項是可以在0重力環境自由行走,規定時間內到達係統指定的地點。第二項是使用武器命中靶心。第三項則是在規定時間內躲避係統模擬敵人的各種攻擊。
一般來說普通學生隻能達到第一項,等到二年級時才有可能完成第二項,隻有阿德萊這種從小接受訓練的,才能提前完成三項考核。
蔚梨一次次地進行練習,期間阿德萊就抱臂站在外頭靜靜旁觀,她很認真,連有人來了都沒有發現。
一直等到結束係統規定的練習時間,隔間大門打開,蔚梨一邊用紙巾擦著臉上的汗珠,一邊拉開脖頸邊的拉鏈,她甚至想就地把衣服脫了,隻是剛一抬頭就對上了一張黑臉。
她一把護住胸口:“你怎麼來了?”
阿德萊滿臉嚴肅地俯視她:“臉上的傷怎麼弄的?”
蔚梨扭過頭:“沒事,訓練的時候碰到的。”
“那你昨晚為什麼哭了?”
她一愣,彆過頭,心想原來你回來時都看到了啊。
“那是生理性眼淚。”
阿德萊一滯,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他哼了一聲撇過頭:“以後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我們是室友,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不必客氣。”
可你開學時候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蔚梨露出一個笑容,懇切道:“多謝,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她一臉認真地道謝,阿德萊反而不適應了。
他仰頭看了會天,隨後大手扒開她頭發,彎下腰湊近了傷口猛瞧:“是擦傷,你沒有做處理嗎?”
“有,我洗過了……”
一瞬間離得這樣近,蔚梨甚至能看清阿德萊漆黑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她揪緊了衣服,感覺心臟漏跳一拍,陌生又熟悉的氣息侵入她的鼻尖,蔚梨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兩人對視良久,還是她率先往後退了一步:“已經不疼了,你看都快結痂了。”
“說謊。”
阿德萊臉也有些紅,他哼了一聲,一手握住她的胳膊,輕輕那麼一捏。
“嘶疼疼疼――”蔚梨淚彪。
結果最後她還是被揪著脖子拉去校醫室處理傷口。
因為是斯塔利是軍事學院,學生在訓練課程、模擬對戰、甚至預備戰士操練的過程中都有可能受傷,這個概率是百分百的,又因為需要治療的患者數量過多,校醫室已經儼然是個頗具規模的醫院了。
蔚梨從來沒有來過,首先是因為小磕小碰的自己放著不動也會好,其次是因為治療費實屬昂貴,就她現在剛剛混上溫飽線的水準,買瓶醫用消毒劑都需要咬咬牙跺跺腳。
校醫室是單獨一個樓,雪白的外牆十分符合這裡治病救人的原則,道路兩側種滿了茂盛綠樹,來往的醫生老師也都是紳士和藹、白衣飄飄。
隻不過在裡頭就診的學生破壞了這一美妙寧靜的氣氛。
剛踏進大門,就撞見一個麵龐泛紫的男生,扶著石柱哇哇嘔吐,像是懷孕了一樣。
再往裡走幾步,一個渾身纏滿繃帶、捆成個木乃伊的不明物體從他們身側狂奔而過,後頭還追著好幾個醫生。
“剛才有什麼東西跑過去了?”蔚梨抬了抬手。
阿德萊把她拉近一點,滿不在乎:“不知道。”
“……”
除此之外,還有整條胳膊半條腿都變成金屬恢複不了的、腦袋上長出個植物疑似蘑菇的、一隻拳頭陷進石塊裡拔不出來的。
樓道裡到處都是殺豬般的慘叫。
看見他們的模樣,蔚梨驚恐地咽了咽口水,要不是阿德萊拽著她,她可以立刻表演一個原地跑走。
你們外星的學生真的太難了!
而阿德萊目不斜視,他仿佛看不見四周模樣恐怖的一眾人,直接把她拽進了樓道最末的一間房間。
“老師,請幫他看一下。”
桑北正坐在顯示屏前寫著什麼,他身上還是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戴一副聽診器,胸前的證件翻過來,上頭寫著一級醫師的字樣。
他看見蔚梨二人,露出一個和煦的笑:“是你呀,哪裡不舒服?”
蔚梨看見他身後的罐子裡泡著的幾朵蘑菇,尷尬地笑了笑,阿德萊直接推著她背脊讓她往前幾步,站在了桑北跟前。
“老師,他在重力課時受傷了。”
桑北站起來扒著她額頭看了會:“隻是挫傷而已,有人用水異能給你治療過了,沒有大礙。不過你身上應該也有傷吧?直接用醫療倉,恢複的會快一些。”
阿德萊點點頭:“謝謝老師。”
桑北遂轉身打開房間的門,指了指裡頭一排水晶棺材模樣的東西,“使用醫療倉需要把患處露出來,不能穿著衣服。”
蔚梨探頭看了一眼,正好就撞見一個學生剛剛從裡麵坐起來,那少年身上隻穿了件什麼也擋不住的藍色短褂,露出兩條瘦弱的腿。而且這玻璃棺材四周是完全沒有遮蔽的。
――這跟裸奔有什麼區彆?
她捂住領口,滿臉堅定道:“不用了謝謝老師,我真的沒有大礙,把醫療資源讓給更多有需要的學生吧!舍己為人是良好品德!”
“沒關係,醫療倉是可重複利用資源,隻要定時添加能量核心,就永遠不會枯竭。來威利,把衣服脫掉,你要是不好意思,也可以隻撩袖子。”桑北好脾氣道。
阿德萊看著她緊皺眉頭,一邊催促著:“趕緊脫衣服!你羞什麼,大家都是男人。我不會嘲笑你又矮又瘦的!”
“……”
“帶著這身傷你要怎麼繼續訓練?”
“難道說你疼的動不了了?那我幫你脫吧。”
蔚梨麵無表情,避開熱心室友伸過來的手:“我選擇擼袖子。”
外星科技醫療倉,當人躺在裡麵的時候是真的很像睡棺材。
蔚梨仰麵朝上,隔著全透明的倉體看向天花板,雖然是密閉的設計,但躺著卻完全不會窒息,一股淡淡醫用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鼻尖,患處清清涼涼的,舒服得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就偷懶放鬆一會吧,這麼想著,蔚梨緩緩閉上眼睛假寐。
而在幾步遠的地方,桑北設置好醫療倉工作時間:“修複倒計時是一個小時,他的傷不嚴重,會短暫的淺度休眠,對身體有好處。這段時間你就在這裡等一會吧。”
“好。”
桑北回頭看了眼阿德萊,他還站在原地緊盯著倉內的威利。桑北笑眯眯道:“我還是第一次見你替彆人著急,你們是好朋友嗎?”
阿德萊一愣,在心裡捉摸著‘好朋友’這三個字,他點點頭:“我們是室友,威利有難處,我不幫他就沒人幫他了。”
桑北感動了一瞬,拍拍他的肩膀:“你父親要是知道你交了朋友,會很高興。我先去工作了,你在這裡陪他一會,可以吧?”
“嗯,謝謝老師。”阿德萊禮貌送桑北離開。
等到周圍沒有旁人了,他才往後退了幾步靠在醫院冰涼的牆麵上。
麵前是一排一排冷冰冰的醫療倉,裡頭偶爾躺著幾個人,都是無聲無息的模樣,不過他的視線隻維持在一人身上。
阿德萊很少有機會像這樣長時間、毫無遮擋地觀察威利。
他平時上廁所和洗浴的時間都會刻意和自己錯開,如果單獨呆在宿舍,他也一定會保證兩人有一定的距離。更彆提衣衫不整的時候了。
阿德萊垂眸看去。因為威利不肯脫衣服,所以隻是把貼身絨衫的袖子擼起,露出一截細瘦雪白的手臂,他骨節小的驚人,顯得皮膚上幾道泛著血色、邊緣青黑腫脹的傷口格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