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說這話時雖麵上帶笑, 鄧愈父子卻越趴越低,幾乎整個人跪伏在地。
鄧愈低聲道:“臣不敢。”
鄧旻言本就渾身濕透,即便裹著披風, 此刻也是冷得瑟瑟發抖。
明明他才是當事人,可在太子殿下麵前, 卻沒有他說話的份。
李錦昶冷笑:“在孤看來, 你可沒什麼不敢的。”
這話就誅心了。
鄧愈跪得幾乎不敢抬頭, 他姿態很低, 幾乎是懇求說道:“殿下, 犬子確實不配郡主,實在高攀不起。臣心中甚是惶恐,唯恐辱沒郡主尊榮。”
李錦昶臉上驟雨稍霽:“孤以為這樁婚事得宜, 愛卿不必多慮。”
李錦昶的目光緩緩落到鄧旻言身上,言辭越發和藹懇切。
“再說,這說不定還是美事一樁。愛卿,你且問一問令郎,是否願意迎娶章宜郡主,成就美滿良緣?”
鄧愈怎麼能問?
若是鄧旻言不喜章宜郡主,今日就不會站出來救郡主, 他心裡很清楚, 這一救不是單純救人性命,也是為了救他自己的念想。
鄧愈歎了口氣,知道事已至此, 已無可更改。
今日這一場禦花園遊園, 人人都不動聲色, 落了套的卻是他鄧家。
從剛剛座位變更他就應該知道, 太子的目光早就落到了九城兵馬司。
鄧愈正待回稟, 卻聽邊上一道女音兀自開口:“殿下,嫣兒尚且年幼,過早訂婚恐她害怕。”
說話之人便是壽寧公主。
她此刻根本不顧宮中嬤嬤阻攔,還是硬回到池畔邊:“殿下,鄧公子青年俊才,未來定能成匡扶朝政之能臣,同鄧大人一般無二,如此人中龍鳳,還是勿要過早訂婚。”
李錦昶看著壽寧公主,壽寧公主也看他。
這一對天家兄妹,從來都是親近和睦的,卻不知從何時起,一波又一波的爭端從兩人之間彌漫,過去的和睦如同曇花一現,陽光一照,瞬間煙消雲散。
姚珍珠站在李宿身邊,看著昂首定立的壽寧公主,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位總是柔弱溫和的天家貴女,並非愚蠢之輩。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
以前她跟太子李錦昶和睦,大抵是因為兩人利益一致,現在呢?
姚珍珠不自覺看向李宿,李宿感受到她的目光,低頭看了看他。
他目光深邃,仿如深潭,把姚珍珠的目光吸了進去。
李宿左手一動,尋到了姚珍珠的手,然後便緊緊握在手心裡。
“莫怕,”李宿低聲道,“此事已同我們無關。”
他雖如此說,手卻沒有放開,一直牢牢握著姚珍珠的手,把她護在身邊。
姚珍珠隻覺得熱意從手心上湧,似乎頃刻便能直達心房。
十指連心,原來便是這個意思。
就在姚珍珠出神時,李錦昶依舊沉著臉同壽寧公主對視,壽寧公主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殿下,章宜雖是一介女流,但女流又如何?不過是一場落水救人,鄧公子行善積德,救人於水火,又哪裡非需一場姻緣累贅?”
李錦昶:“壽寧!”
壽寧公主垂下眼眸,不再看向李錦昶。
“當年高祖皇帝開國時,紅纓長公主以一介女流持紅纓槍先鋒開路,率領一眾紅纓軍拚殺疆場,她們為大褚拋灑熱血時,又有何人說她們一介女流?”
“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所救,就一定要嫁給他?剛剛章宜情況那麼危急,眾人顧忌這些規矩體統,眼睜睜看著她下沉,又豈非君子所為?”
眾人皆未想到,喪夫的壽寧公主看似柔弱可憐,一張嘴卻能要人命。
這一句不僅把李錦昶罵了進去,甚至罵了在場所有人。
她還是那個滿盛京都無人敢惹的肆意天家女。
是啊,他們不就是眼睜睜看著章宜郡主沉沉浮浮,沒有搭救。
李錦昶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
今日發生的所有事似乎都脫離了他的掌控,讓他進來順風順水的日子蒙上一層陰影。
尤其是今日。
這一日原本應該是他最意氣風發時,三請三辭多麼榮耀,古往今來,又有多少帝王能有這樣的機緣。
這一切他都擁有了,過程是好的,結果也是好的,可最終卻都亂了套。
章宜為何會落水?溫溪辭為何會有定國公遺書?而壽寧為何又要當眾質疑他?
這裡麵樁樁件件,都令李錦昶背後生寒。
但李錦昶當了這麼多年太子,大事小情皆已能臨危不亂,壽寧公主今日突然如此強勢,話裡話外都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
她不同意章宜郡主嫁給鄧旻言。
此事事發突然,李錦昶未同壽寧公主商量,直接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鄧家作為聯姻人選,若壽寧公主不讚同,倒也不用非要一定選擇鄧家。
李錦昶心中略鬆,麵上也一片和藹:“壽寧說得對,章宜如今年幼,尚且還算是孩童,既是孩童便不用如何遵循男女大防。今日鄧侍衛勇救人命,勇氣可嘉,孤定會予以重賞,以示表彰。”
“鄧愛卿、鄧侍衛快快請起,”李錦昶親自扶了鄧愈起身,“不過鄧侍衛實在是龍章鳳姿,孤實在喜歡,他日若還有機緣,再另行婚配也不遲。”
這便就鬆了口,鄧愈起身的時候,臉上也沒那麼難看,神情漸漸緩和下來。
壽寧公主滿意了,鄧愈滿意了,就連李錦昶也不算很失望。
在場所有人,唯一沮喪難過的便是鄧旻言。
他不過十八|九的年紀,正是少年慕艾時,對於美貌絕倫的章宜郡主,自是傾心的。
否則不可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鼓起勇氣下水救人。
可這一救,卻沒有換來錦繡良緣。
鄧旻言失魂落魄站在岸邊,直到被父親拉了一下,才匆忙對李錦昶行禮:“謝殿下恩典。”
李錦昶擺手,對眾人道:“好了,大戲還未唱完,諸位愛卿儘情觀賞。”
如此說著,他便領著鄧愈等朝臣回到了主位。
岸邊的勳貴大臣們便一哄而散,陸續離開。
雖說戲還未唱完,但經過剛那一場變故,眾人也無心看戲,就這麼百無聊賴地硬看了半個時辰的折子戲,宮宴才算結束。
待宮宴結束,李宿便領著姚珍珠回了毓慶宮。
姚珍珠看李宿麵色沉沉,眉頭緊皺,知道他今日心情定很不愉快,忙道:“殿下,晚上想用些什麼?時候還來得及,我給殿下做一頓生日宴席吧。”
李宿沒什麼胃口,隻讓她不用忙:“小廚房應都準備好,你且彆忙,歇息片刻便來用膳就是。”
李宿眉頭緊皺,從禦花園回毓慶宮,維持的淡然平和麵容也都消失不見,此刻的他全無生辰日的高興和開懷。
今日發生的事,樁樁件件好似都針對他。
姚珍珠見他實在不愉,便也沒再多言,福了福便退了下去。
待她走了,李宿捂住疼痛不已的胃,直接靠坐在貴妃榻上。
賀天來隱約知道他為何會如此,此刻心疼得不行,低聲道:“殿下,吃些藥吧?”
李宿深吸口氣,額頭也冒了汗:“無妨,今日並非是胃痛。”
他這胃痛,並非因胃裡生病,也非饑餓難耐,而是心因。
今日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叫他覺得惡心。
賀天來給他煮了一碗桂花蜂蜜露,讓他溫溫胃,然後才道:“殿下若是在難受,還是要請周太醫。”
這是李宿的老毛病,好多年都未好,本來姚良媛來了毓慶宮後李宿的這個毛病已經好了大半,誰知今日再度犯病。
他難受,賀天來也焦急。
李宿見他也跟著白了臉,勉強喝了一碗桂花露:“好些了,你不用太過擔憂。”
他斷不會叫太醫,賀天來也隻得小心伺候。
一晃就到了晚膳時分,小廚房這邊菜都齊了,姚珍珠還未到。
李宿這會兒略緩和過來,問貝有福:“姚良媛呢?”
貝有福便道:“剛小主去了小廚房,應當給殿下準備了菜肴,殿下且略等一等。”
李宿怕她今日累,也知道她有些嚇著,便不想讓她再辛苦,誰知姚珍珠還是去了小廚房。
被人關心的日子,雖然來得遲,卻更讓人覺得幸福而滿足。
李宿眉頭略鬆,眉目間略有些笑意:“也就是她,忙了一天也不知道累。”
話雖如此,李宿還是把目光放到了今日的膳桌上。
今日是他的生辰,小廚房可謂是費儘心思,做了這段時間他最愛吃的幾道菜,還跟姚珍珠特地學了鍋包肉和糖醋鯉魚,侍弄了一大桌子精致菜肴。
李宿瞧了瞧,覺得這一桌子大抵姚珍珠也愛吃,這才鬆開緊皺的眉頭。
說話的工夫,姚珍珠姍姍來遲。
她身後的喜桂捧著一個大托盤,小心翼翼進了前殿。
姚珍珠已經換下那一身隆重的大禮服,換了一身也很喜慶的水紅臘梅纏枝襖裙,頭上一對紅寶流蘇搖搖欲墜,襯得她明眸皓齒,明豔動人。
她一進來,便遙遙一拜:“臣妾恭賀殿下雙十生辰,祝殿下前程錦繡,身體康泰,心想事成。”
李宿兩步上前,親自把她扶了起來。
“如何這般多禮。”李宿順勢牽起她的手,領著她來到膳桌邊坐下。
從穀底回來之後,兩個人一起用飯,李宿右手邊的位置永遠都是姚珍珠。
即便回宮也沒有更改。
姚珍珠坐在他身邊,示意喜桂上菜。
“殿下生辰,臣妾也不知要送殿下什麼,唯能做的就是一碗長壽麵,給殿下添福增壽。”
喜桂呈上壽麵,掀開罩子,熱氣騰騰的麵香便撲鼻而來。
姚珍珠做的這一碗長壽麵沒有做名貴的添頭,她隻用高湯調底,配了香菇和油菜,清清淡淡,很是漂亮。
“這麵是臣妾親手擀的,這一碗就是一整根,殿下若是胃口好便都吃下,吉利。”
考慮到李宿的胃口,姚珍珠沒做太多,但這一整根一碗麵的心意,卻彌足珍貴。
在這一片熱氣騰騰裡,李宿眼底微熱,他深吸口氣,聲音略有些嘶啞:“好,多謝珍珠。”
姚珍珠在他身邊看著他笑。
李宿扭頭看她,感歎一聲:“幸而有你。”
幸而有你還在我身邊,陪我度過這毓慶宮中的日日夜夜。
陪我度過這慢慢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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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碗熱乎乎的長壽麵,把李宿胃裡的寒氣都驅散出去,讓他整個人都安逸下來。
李宿幾乎沒動桌上的菜,隻盯著那一碗麵吃。
姚珍珠中午在宴席上沒怎麼吃太好,這會兒倒是胃口大開,吃得頗為儘興。
看李宿吃完麵開始慢條斯理喝湯,姚珍珠才道:“我瞧著殿下今日在宴席上沒用什麼,可是餓得胃裡難受了?”
李宿輕輕嗯了一聲:“席麵沒什麼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