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初春多雨, 綿綿細雨下了幾日依然不肯停歇。
麟德殿中, 年輕的帝王端坐在龍椅上,批閱著案上的奏章。可能因為剛才和大臣們爭吵過, 他臉上的神情冷肅, 頻頻皺眉。
房間很安靜, 靜得隻聽得見外麵的風雨聲。
龍椅上的君王大約十七八歲, 有一張年輕俊美的臉。他垂著頭, 視線一直盯著手上的奏章,認真的樣子透著超乎年齡的穩重。
看完最後一道奏章, 他才擱下筆。
房間的窗戶緊閉著, 有一些悶。他信步走到窗前, 推開窗戶, 一股冷清的夜風徐來, 帶來一絲幽冷的清香。
這是庭院中蘭花的香氣, 聞之令人心曠神怡。尤其在這種疲憊的時候, 這絲幽冷清香總是能讓他緊繃的神經得到放鬆。
他不禁微微勾起唇角,暖黃色的燭火映照著他俊美的臉龐,使得他臉上那份威嚴莊重多了一分柔和。
夜已深, 他慢慢踱步往殿外走。房公公提著燈,亦步亦趨地跟在年輕帝王的身後。路過那叢蘭花的時候, 走在前麵的君王頓下了腳步,側身問身後的房公公:“房總管, 這花是什麼時候種上的?”
極有眼色的房公公很快就會意過來, 恭敬笑答道:“回皇上, 這蘭花是前段時間鳳州上貢的,小的想著皇上喜愛蘭花,便命人種在著庭院中。皇上每次批閱完奏折後,可以過來聞聞這蘭花的馨香。”
年輕帝王負手而立,瞅了房公公一眼,“你倒是很會揣摩朕的心思。”
房公公依舊笑道:“小的隻是見皇上日夜操勞,想為皇上分點憂,希望這蘭花的馥鬱香氣可以驅趕皇上您的疲憊。”
沈清晏的視線又落回到蘭花上,那叢蘭花將放未放,還是花苞的形態,但香氣卻比許多綻放的蘭花還要香。
“這是什麼品種?”
沈清晏是個愛蘭的君主,他的寢宮院中種滿了各種珍貴的蘭花,但他卻從未見過眼前這樣的蘭花。這叢蘭花的花瓣比大部分種類的花瓣要大,有些像獨占春,但又不是獨占春。如果不是因為那沁人的幽香和細長的葉子,他都快覺得這不是蘭花了。
房公公見他對這蘭花既有興致,便解釋說:“據說這蘭花是從靈隱山的峭壁上發現的,它開花時有紫色的流光縈繞,十分特彆。”
“紫色流光縈繞?”年輕君主輕笑一聲,“可朕並未看出它有流光縈繞,也並未看出它有什麼奇特之處。”
“這……”房公公一時啞然。
“房總管,這花和鳳州知府的貪腐案有關吧?”沈清晏緩緩開口。
房公公忙跪地道:“皇上明鑒,小的真的不知情。這叢蘭花確實是從鳳州上貢的,也確實是鳳州的楚大人親自交給小人的……小的對楚大人的案件全不知情,請皇上明鑒!”
年輕帝王並未再開口,細雨落在琉璃瓦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隔了許久,頭頂才看來年輕帝王溫潤的聲音:“朕知你對楚大人的案子不知情,你若知情還這麼做,你覺得你現在還能和朕講話?”
房公公跪在地上,埋著頭,明明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他的額頭卻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小的一時糊塗,懇請皇上從輕發落。”
沈清晏正色道:“朕身邊不養糊塗人,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房公公忙應:“小的謹記皇上教誨!”
“前朝武帝喜歡美人,天下官員就到處收刮美人進獻給天子,於是有了青州暴亂,而後數年舉國上下都難再太平。”沈清晏看向風雨中那叢蘭花,細雨把它滋養得十分鮮嫩,它的花苞將放未放,上麵淌著細雨,看上去著實可愛。
他繼續道:“而今天下皆知朕喜歡蘭花,便窮儘辦法想送蘭花過來討朕歡心。這份喜歡被他們這一攪和,都已變了味,朕不想自己唯一的喜愛都被你們給糟蹋。”
房公公噤聲跪在地上,等沈清晏說完才道:“皇上教訓的是,皇上仁德愛民,深謀遠慮,實乃百姓之福。小的知錯了,小的這就讓人把蘭花移走。”
沈清晏的視線停留在那叢蘭花上,“楚強既然已伏誅,但那蘭花無罪,便移栽到朕的寢宮罷。”
房公公連聲應諾。
他還以為皇上會學明帝將之拔除掉,沒想皇上教訓了他一通之後,又讓他把蘭花搬去他的寢宮。最倒黴的還是楚大人,馬屁沒有拍著,反而賠了蘭花,丟了性命。
夜色漫漫,昭陽宮中,天子居住的落凰閣滿室蘭香。
窗前不遠處的書案上,放置著一盆漂亮的蘭花。那蘭花在夜色中悄然綻放,花瓣周圍縈繞著紫色流光,那些流光越聚越多,攏在一起,最後幻化成一名妙齡女子。
女子渾身上下不著一縷,她想了下,施法變出一件輕薄紗衣套在身上。
隨後,她又對龍床上施了法,再悠然朝龍床邊走去,掀開床帳看向床上睡著的年輕帝王。
見床上的人睡得正香,她不由得輕啟朱唇,勾出一抹妖嬈的笑意。她是修煉千年的蘭花精,近日因得了這位有緣人的紫龍之氣,所以能化作人形。
不過,她之前為了舍去了三成靈力在靈隱山的峭壁上,現在隻有七成靈力,所以妖力不如以前。而床上的人對她來說,無疑是最好的補藥。
她看向床上睡著的年輕帝王,簡直就像在看一顆超大的十全大補內丹,若是能吃下這顆“內丹”,說不定她就能直接飛升成仙。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的視線在床頭和床尾逡巡了一圈,對方蓋著被子,不過這並不妨礙她用法力探真龍之氣的來源。他身上真龍之氣的聚集地在丹田,她試了下,但是很難探取。
不過,他呼吸的時候,卻有明顯的真龍之氣從唇邊溢出。
或許,她可以從他的唇邊將真龍之氣吸出來為自己所用。
女子不再猶豫,坐到床邊,俯身去吸那張有真龍之氣溢出的唇。
年輕帝王早醒了過來,隻是沒有睜開眼。他知道床邊有人站著,對方是個女人,而且一直在打量著他。女人身上帶著一股很清幽的香氣,就像雨中含苞待放的那叢蘭花。
或許就是因為這絲香氣,讓他有了些猶豫,沒有第一時間叫來外麵候著的太監和侍衛,他忽然有些想知道這個女人意欲何為。
他的等待換來了唇上冰涼香軟的一吻,他猛地睜開眼,對上暗夜中一雙墨玉般的眸子,年輕帝王呼吸一窒。
夜色雖暗,但是他還是捕捉到了那雙黑眸中閃過的錯愕。
清涼的甜味在兩人的唇齒間彌漫開來。
女子愣住:她明明就對這個人施了法,為什麼他還會醒過來?難道自己的法術失效了?
初次化形的蘭花精對自己修煉的妖術產生了懷疑。
就因這一時的分神,主動權瞬息間就轉移到了年輕帝王手上。
年輕帝王隻當她是從後宮過來的妃子,買通了太監來到這裡,費儘心機想爬上自己的龍床。他一向很討厭這樣的行為,不過眼前這個女子是個例外。
可能是因為唇上的觸感太好,可能是因為那雙清澈的眼睛,也可能是因為她身上帶著蘭花香……總之,他不但沒有推開她,反而奪過主動權,加深了這個吻。
見到她眼裡閃過的錯愕和慌張,年輕帝王不由得覺得好笑,她有膽子來勾引自己,爬自己的龍床,怎麼現在自己遂了她的意,她反倒慌張起來?這是和他玩欲迎還拒?
他倒是想看看她接下來會如何應對。
蘭花精覺得自己要死了,她嘴裡的空氣被剝奪,呼吸艱難,自己現在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沒有吸取到對方的真龍之氣,反倒讓對方把自己的妖氣給吸走了。
她修煉千年,才剛剛化形,她以為她的法術高深,然而真正用起來的時候,她才發現所有的法術對眼前人都無效。
她用手撐在男人胸膛,因太過著急,眸中浮起一層水汽,一片氤氳。
年輕君王看到她眼裡的淚光,這才終於放開了她,“你既然不願意,又為何要爬朕的龍床?”
蘭花精感覺到自己的妖力正在慢慢散去,聽到沈清晏這話,更是來氣,嗚咽道:“誰願意怕你的床?你把我的靈氣吸走了……”
沈清晏並不信鬼神之說,不過見這女人信這些東西,還哭得那麼委屈,他眼裡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笑意:“哦?原來你是妖?那朕更應該為民除害……”
“我才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蘭花精急著狡辯道。
她不僅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還曾救過不少人。隻是人類可惡又貪婪,她救了他們,他們反而把她從靈隱山峭壁拔走。
靈隱山是修仙勝地,靈氣充沛,是山精們修煉的絕佳地方。她為了今後能回到那裡,留了三成妖力在她生長的地方,希望今後有緣可以再次回到靈隱山。
沈清晏沒想到她這麼好騙,見她滿腹委屈,心下軟了幾分,“既然你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那朕就饒你一命。不過朕問你的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回答。不然,朕就治你的罪!”
沈清晏理了理衣襟,從床上爬起來。
今晚窗外月色朦朧,房間裡光線算不上明亮,但借著這幽暗的月色,還是能依稀看清女人的輪廓。女人長得清麗絕塵,尤其是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在暗夜裡尤為黑亮。
確實倒是一個絕色女子,年輕君主心中評價道。
不過,漂亮的女人往往也預示著危險,因為她極可能是彆人的棋子。
年輕君主收起心神,肅然問道:“你是哪個宮的?為什麼來朕的寢宮?又是誰派你過來的?”
蘭花精冷哼一聲:“我才不是彆人派來的呢!”
她是修煉千年的妖精,怎麼會聽人類的差遣?
年輕帝王並沒有去點燈,而是借著月色打量著眼前女子。女人臉上神色不屑,帶著幾分倔強,確實不像說謊。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既然你不是彆人派來的,那你又是什麼身份?”
蘭花精被他的盤問弄得很不悅,憑什麼他說她就要老實回答?她悶聲不吭。
年輕帝王見她不說話,便悠然道:“你要是不老實交代的話,那朕隻好用宮規處理。”
蘭花精這才不情不願地說:“你剛才不是都猜到了嗎?我是蘭花,沒有傷害過人,是你讓人把我從牆角挖過來放在這裡的。”
沈清晏借著朦朧的月色朝窗邊書案上的蘭花看過去,果然花盆中已經沒有蘭花。而眼前女子身上帶著淡淡蘭花香,身上穿著一件輕薄的紗衣,這並不是宮中的衣服。
但是,沈清晏還是很難相信她的話。
“那你變回蘭花讓我看看。”沈清晏道。
女子沒法,隻好來到花盆麵前,她身上泛起淡淡的紫色流光。沒過一會兒,那些紫色流光聚集在一起,回到花盆中,變成了一株蘭花。
沈清晏站在花盆麵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他現在想起了房公公說的話,看來那個傳言是真的,這株蘭花確實非比尋常。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沈清晏心中激起千層浪,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狹隘,沒想到精怪之說竟然真實存在。
蘭花很快又變回人形,“這下你總該相信了吧?”
沈清晏心中雖是詫異,麵上還是一副從容的表情,“你既然是朕的蘭花,那今後就好好跟在朕的身邊,在外人麵前不可以輕易顯露身份,不然朕就找道士收了你。”
這隻蘭花精好騙,沒有防備心,而且還很好玩,留在宮中解悶也不錯。
蘭花精倒不怕那些牛鼻子道士,她見過的道士都沒什麼能耐,隻會坑蒙拐騙。
不過,眼前男子是天下地位最高的人,身上又有可以幫助自己修仙的真龍之氣,留在他身邊也不錯,她可以伺機吸取他的真龍之氣。
今天這種辦法一定是哪裡不對,所以才出了差錯。
“嗯,但是你不能吸取我的靈氣。”女子道。
雖然沒有人吸取妖精氣的傳聞,但也不得不防,畢竟這個人不是普通人。她的法術鮮少失效,今天卻對他無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法力太高深。
沈清晏見她把接吻說成吸取靈氣,好笑之餘也不多解釋,反而煞有介事道:“你若乖乖聽話,朕自然不會吸取你的靈氣。但你若不聽話,就要受到懲罰,朕會吸光你的靈氣。”
女子嚇得往後退了幾步,果然這人不安好心。
沈清晏見她被自己嚇得一愣一愣的,黑亮的眸子透著幾分遲疑,似在思索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沈清晏忍著笑,繼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還在遲疑中的女子被他問住了,她是剛化形的花妖,還沒來得及給自己取一個好聽的名字,於是就反問他:“那你又叫什麼名字?”
年輕帝王也不以為杵,隻說:“是朕先問你的。”
女子轉過頭,看向月色朦朧的窗外,沒有回答。沈清晏見她微微歪著頭,一副思索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玩,便又說:“你該不是沒有名字吧?”
女子扭頭就見他唇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不禁懊惱,“我有名字,但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她氣得變回了蘭花,回到了花盆中。
人類果然最奸詐狡猾。
翌日,年輕帝王下了早朝之後回到落凰閣,那盆蘭花還在案上放著,它的花苞依然將放未放。他揮退了房中的下人,走到那盆蘭花麵前,伸手輕輕地撫摸著蘭花葉子。
他的手指溫熱纖長,被他撫摸著的時候,似有真龍之氣從指間流轉到她的葉片上。
蘭花精很享受他這份溫柔。
她不由得多打量了這位帝王兩眼,在進宮之前,她聽說過不少關於這位年輕帝王的傳聞。這位帝王十三歲登基,用短短四年的時間,就從朝臣手上奪回了自己的權勢,扳倒了大奸臣,又大大減輕苛捐雜稅,民間對他的期待和評價都很高。
這位君王極為年輕,眉宇間都是朝氣蓬勃的氣息。他的容顏俊美無儔,尤其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明媚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流光溢彩,透著一種閒適和智慧。
他現在正打量著自己,眸子裡似有一絲……溫柔?
白天的他和晚上的他還真是很不一樣,她更喜歡現在的他,更儒雅溫柔。
蘭花精看得一時愣神,這時年輕帝王卻又轉身離開了。
他坐到書案前,開始翻閱案上的書籍,他坐姿隨性自然。那一頁頁泛黃的紙在他手上,就像蝴蝶的羽翼一樣,慢慢翻飛。
蘭花精沒想到人類看書的樣子竟然這麼好看。
她從花盆中化成人形,悄悄走到年輕帝王的身後,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書,上麵的字密密麻麻,可惜她一個都不認識。
人類活得也真是累,還要學這麼複雜的東西,看書能當飯吃嗎?
她簡直無法理解。
屋內的茶幾上放著桂花酥,聞著味道十分甜美。她見人類吃過這種東西,便伸手去拿了一塊,放在自己的嘴裡,一股香甜的味道從她唇舌間彌漫開來,這味道竟然有點像年輕帝王唇上的味道。
她吃完一塊又拿出一塊放在嘴裡,書案上的人一直沒有轉過頭來,看來他還沒有發現自己。蘭花精的膽子大起來,敞開肚子一塊接著一塊地吃。
隔了一會兒,年輕帝王才放下手上的書,扭頭朝她這邊看過來。
女子正吃得起勁,突然被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盯著,莫名有些心虛。她強作鎮定的回看過去,隻是眸子裡透著幾分躲閃。
“過來。”沈清晏對她招招手。
女子狐疑不定地看著他,不知他叫自己過去的目的是什麼。
年輕帝王向來一個眼神就能讓人俯首稱臣,見她不動,便道:“再不過來,朕就要懲罰你。”
女子這才放下手上的桂花糕走過去,沈清晏見她唇邊站著桂花糕,伸手替她抹去,做完這個動作後,他自己都愣了下。他不是一個風流多情的人,也從未和彆的女人做過如此親密的舉動,但現在自己卻對這個才認識的女妖很自然地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不過女子卻沒有表現出什麼害羞、惱怒或者喜歡等情緒來,他這才意識到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子不是普通人,而是一隻不諳世事的花妖。
這倒是減少了那一份尷尬。
沈清晏收回手,若無其事道:“既然你還沒有名字,那朕就賜你一個名,今後你就叫你姝蔓。”
“姝蔓?”女子似乎很不解,“我是蘭花,為什麼要叫姝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