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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在碧色的梔子葉間追逐,葉緣的綠像梅子的青,一晃眼又成了鬆石的綠。
瑣碎光點跳上她裙擺,像給她杏仁色的麻綢料子潑了幅逆光的水墨像。
宋朝歡想,外婆家的那株梔子樹,不曉得多高了。
也或者,早已經不在了。
細風撫了下長睫,宋朝歡垂開眼。
不知道是昨晚缺眠的緣故,還是最近總會想起許多從前的事,讓她胸腔裡不時滯悶。
宋朝歡胳膊支在身側,撐住藤椅,輕淺又綿長地,呼吸了一下。
她想,最近還是得尋個時間去趟醫院。或許,她需要的不是身體檢查,而是心理醫生。
想到這裡,宋朝歡起身踏進後罩樓。
臨靠後院窗台開闊的降香黃檀長案上,整齊堆疊著她的畫樣手稿和刺繡草圖。東側裡靠牆的一邊,兩架同花色的攢接井字欞四層書格,依年代碼放著收集來的古籍紋樣和製衣冊子。
西側裡是她囤攢的各色麵料、製衣工具。
牆根貼腳處老紅木樓梯延至二樓,大體布局同一樓無差,隻西側擺放數排通體光素的博古架,擱置文玩小典。
除了外婆最寶貝的那隻滴翠鐲子,宋朝歡小時候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卻不時能從外婆口中聽到不少。那細細描繪的場景,好似身臨其境。
因此也明白,除開這四合院本身,這屋裡小到一尊指節大的紙鎮,都有市無價。
人人都說,晏峋待她不薄。宋朝歡也覺得是。
是對待女人一視同仁的好。
譬如這後罩樓的所有陳列擺設,都是婚後晏峋差人置辦的。
替那朵觀音瓶裡的梔子殘枝擰了後院的清水換上,宋朝歡找到昨天半夜留在後罩樓的手機,點開微.信劃了一會兒,才在後排找到昵稱是“SZ”的那格。
【宋昭哥,你下個月還在海城吧?】
宋昭是在她五歲時搬去南亭鎮的,住她們家樓上。因為和她同姓,名又和她的“朝”同音,小時候的她沒少鬨笑話。
她來北城之前,宋昭是除了外婆之外,另一種家人的存在。
但她一直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外婆便同她說過:宋昭畢竟不是你親哥,等你們長大了,各自有了喜歡的人,各自有了工作,不管是避嫌也好,還是沒有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再分給對方也好,關係疏淡了,是再正常不過的。
更或者,隻是因為分隔兩地,連見一麵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這話在後來自然而然地一一應驗。
宋朝歡有時常會想,是不是因為外婆一早在她人生的小錦囊裡塞好了各色簽語,所以她早早做好了準備,等那些事真正在生活裡發生,她便好似都能平靜地接受了。
儘管長大後,她和宋昭早已不同兒時那般親近,但新年和生日,還是會互寄一份禮物。
畢竟,那是她和南亭鎮的唯一一點聯係了。
習慣了不會立刻得到回應,宋朝歡退出和他的聊天界麵。
工作原因,宋昭的手機經常不在身邊。
隻是目光落到這些年一直待在第一格的那個稱呼時,宋朝歡還是本能地滯了滯。
不用點進去,就能看見她最後發的那條消息。
暗灰色的文字,淡得好像快消失,時間是三年前。
她說:外婆,我今天要結婚了哦。
宋朝歡發呆似的定了會兒,隻覺得鼻腔裡有些不受控的直衝眼底的異樣。
她唇微翕動,垂手撇開眼。
正準備放下手機,把那家成衣店的訂單收尾,電話就震動起來。
等看清屏幕上的來電人,宋朝歡微頓了瞬,又立馬劃開接聽。
“沛容阿姨。”她溫聲道。
“沒有多睡會兒嗎?”沈沛容問她。
宋朝歡抿了抿嘴,沒作聲。
兩邊同時沉默了兩秒,沈沛容好似知道她在嫌棄什麼,有些好笑她的孩子氣,輕笑了聲。
宋朝歡微垂臉,很淺地彎了彎唇。
“晚上有空嗎?”沈沛容問。
宋朝歡明白,宋運盛是搬她來做救兵了。
但沈沛容隻說:“回來吃飯吧。”又說,“一個人回來也沒關係。”
宋朝歡顫了下眼睫,片刻後,輕聲道:“好。”
掛了電話,宋朝歡盯著被窗欞切割開,斜貼在案幾上的日光。
厚重的色澤,仿佛不用做舊,就將她輕而易舉地拉進了老時光。
她是初三暑假裡來的北城。
離開生活了14年的南亭鎮。
宋家派來接她的人說,當年她母親年輕不知事,有了身孕還同她父親置氣,任性離開,杳無音訊。
他們也是找了十幾年,才終於找到了她。
她不想走。
可那天,從小到大都沒同她說過一句重話的外婆,讓她不走便不要同她說話。往後都不要同她說話。
她那時候還不明白為什麼,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聽知了叫得比往年都大聲些。
一整個下午,不曉得是汗濕了整個臉頰,還是彆的什麼。
她最終還是乖乖聽了話。
因為,那是外婆啊。
她記得剛到宋家的那天,偌大的客廳裡,站著一個年紀同她相仿的女孩兒。
她後來才知道,那是沛容阿姨的女兒。比她大一歲,叫宋清佳。
那時候的宋清佳,怨憤地瞪著她,又突地衝過來,用力搡了她一把,指著茫然無措跌坐到地上的她,哭著朝宋家長輩喊道:“你們讓她滾出去!滾出去!憑什麼小三生的孩子,要來我們家?!”
那一瞬,宋朝歡整個人都僵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