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剛過, 念慈城裡的百姓已經全部安頓好。在士兵都默認的情況下, 護軍統領將營地紮在城西兩裡外。
城主張羅生頗為不解, “將軍,為何不直接住在城中,您幫了我們大忙,百姓想好好感謝將士們。”
確實,到現在為止那些百姓還不睡,反而黑壓壓地站在城主府前,一雙雙眼睛像餓狼似的反著光。護軍統領被盯得發毛, 咽下口水答道, “所到之地,欺壓其民, 此為奸軍,犯者斬之。軍令如山, 還望城主寬恕。”
張羅生哈哈大笑,“既然有令在身,那草民也就不強求, 將軍若有需要,我念慈百姓定當萬死不辭。”
護軍統領行禮後轉身離去。剛出城門, 副統領就笑問,“老大, 咱啥時候有這個規定的?”
望著夜裡漆黑的城池,統領比當年第一次上戰場還緊張,擦了把汗道, “這他媽剛有的。”
在士兵們向城外走的時候,雲燼正停留在坍塌的院牆旁,看著那個在死地曾見過的孩子。
他似乎死去很久,身體已經開始僵硬,年輕的麵孔上滿是恐懼。
在這個不足一千人的城池中,因地震死亡十五人,受傷八十七人,這個孩子很不幸,是那十五分之一。
楚清宴遠遠地站著,沒去安慰手足無措的少年,反而靜靜等在一旁。等他接受、等他消化、等他自己站起來再次前行。
有些成長,彆人是無法插手的。
滿月當空,銀輝滿地。雲燼向來筆直的脊背被壓垮,臉上的淡漠一點點崩散。他像不堪重負的老人,顫抖著手指試圖闔上孩子的眼睛。
沒成功。
雲燼突然就慌張起來,所剩無幾的冷靜徹底消失。他一遍又一遍撫上孩子的臉頰,可屍體好像故意與他作對,始終不肯閉眼。
楚清宴終於看不下去,手指微微彎曲,小小的火星從指尖彈射而出,在接觸到屍體的瞬間,化作熊熊烈火。
雲燼的臉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忽然轉身,帶著衝天怒火死死盯著楚清宴,“你在做什麼。”
“屍體腐爛會產生細菌,容易引發瘟疫,”楚清宴背著光,聲音比這夜還要涼上幾分,“我要消除感染源,以免汙染空氣和水源。”
紅蓮業火下,屍體很快就化為灰燼,夜風吹過,一絲痕跡都沒有。雲燼站在倒塌的房屋下,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搖搖欲墜。他聽不懂楚清宴的話,隻覺得她無情的厲害。
“你不配為一國之師,”雲燼靠在牆上,字字決然。
“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雲燼一步一步走到楚清宴身前,眼中是她沒見過的冷漠,“你根本就沒有心,除了自己,不愛任何人。”
言語傷人,永遠甚於刀劍。楚清宴頓了頓,聲音帶著些許疲憊,“雲燼,永遠不要在憤怒的時候說話,因為過後你會非常後悔。”
她低著頭從懷中拿出帕子遞給對方,留下一句話後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記得擦手。”
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裡,雲燼捏著帕子說不出話。借著月光,他看見上麵有兩行小字,“清吟幽夜儘,宴賞春日歸。”
——怎麼辦,他好像已經開始後悔了。
————
城主府花園裡,楚清宴隱去身形,憑著記憶四處尋找線索。
對於少年剛才的話,她遠沒有看上去那麼傷心。沒辦法,成年人和孩子較真,那未免太傻了。
雲燼一出生就被送到國師府。作為送給神明的禮物,他非淨食不用,非無根水不飲,隻能誦讀篩選後的書籍,隻為了等到二十歲獻給國師。
他的前二十年,到過最遠的地方是國師府大門,最擔憂的問題是管家責罵。他不是孩子,心靈卻比任何稚子都無暇;他沒見過世界,自然無從懂得愛恨。
直到自己戳破他的偽裝,將他帶進這個複雜的世界。就像把一匹白布丟到七彩的染缸,於是雲燼突然驚恐地發現:神明不是萬能的,世間也不是充滿美好。少年人滿腔熱血被澆熄,堅信的事物被摧毀,最終隻能用話語偽裝自己的恐慌與無措。
楚清宴捂著自己的心臟,慢悠悠地笑了。經過那麼多時光,她終於第一次參與到愛人的成長,看他年少輕狂、桀驁不馴,看他赤誠純粹、熱烈歡喜;終於不必讓他一個人看日升日落,星光寂寥。
——怎麼辦,有點心動呢~
在府內的花園轉了許久,楚清宴沒發現任何不對的跡象,甚至邊邊角角都找了,依舊沒找到一具屍體。
“死地那麼多屍骨,總不至於都憑空消失了?”
思索間,突然看見幾個男人拖著袋子鬼鬼祟祟進來,為首的正是那個死去兒子的男人。
這大晚上的,來偷東西?
她現在是隱身狀態,凡人都看不見。楚清宴光明正大地跟在幾人身後,想看他們究竟去做什麼。
隻是,為什麼這麼大一股血腥味?她盯著那些人拿著的黑色布袋,總覺得眼熟,有點像士兵用來裝屍體的布匹。
剛想走近細看,沒想到幾人已經到了城主府後院,一開門,楚清宴嚇了一跳。
幾乎小半個城的人都在這,幾百人黑壓壓地坐在院子裡,沒有一個人說話。
楚清宴皺著眉,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雖然她的記憶沒有徹底恢複,但也算半個神明,不可能半城人都在這,自己卻毫無察覺,是什麼在阻隔她的五感?
張羅生看見幾人欣喜一笑,憨厚的臉上滿是鄙陋,“來啦!怎麼這麼慢!”
為首那個男人啐了一口,“操,那個傻逼國師說什麼屍體不乾淨,讓他們燒了,這他媽不是浪費麼。老子費了好大勁才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