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連落了幾日,都不見有人過來掃,今天卻這麼煞有其事,說明待會兒有一位大人物要從這裡經過。
秦王宮沒有妃子,像什麼寵妃趾高氣昂去冷宮嘲諷落魄妃子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那麼經過的人,隻會是……
秦王。
千載難逢的機會。
秦王的行蹤可不好得知。衛斂原本還在思忖如何來個偶遇,這下好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衛斂曾和宮女打聽過一些秦王宮中的消息。他雖不受秦人歡迎,可生的一副好樣貌,兼之溫文爾雅,照樣能惹得一幫小宮女臉紅心跳,一問就什麼都說了。
比如衛斂就了解到一件事。
秦王的出身同樣不高,生母是失寵的雲姬。他小時候和母親是在冷宮相依為命長大的。
雲姬在冷宮中瘋癲,某個雪夜裡投井而死,隻留下雪地上一雙腳印。
後來秦王繼位,前些年受太後挾製,從未看過一眼母親葬身的枯井。
直到把太後賜死,他才命人打撈起井底的生母屍骨,好生安葬。
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年輕的帝王有時會去冷宮,在那張已然腐朽落滿塵埃的小床上坐上一坐。
或歇上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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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斂覺得他和這位秦王還挺同病相憐。
不同的是,他連一個有母親的童年都沒有,也沒有什麼溫暖可去追尋。
秦王本是秦太後棋子,最終這枚棋子掀翻棋盤,重新將天下大勢定局。
衛斂是楚國棄子,至於這枚棄子能不能重新發揮出價值,就未可知了。
眼下,衛斂關上窗,攏了攏身上的狐裘,就要起身。
長壽不由問:“公子,您要去哪兒?”
衛斂推門:“去守株待兔。”
……這天下,恐怕也隻有衛斂敢將那位暴虐的君王形容為兔子。
長壽忙道:“您再添件衣服!”
“不必。你們也不許跟來。”不身形單薄、煢煢孑立,怎麼顯示出淒慘的境遇。
“誒,公子!這——”長壽無措地望著長生,“外麵冷!”
長生阻止了他:“公子自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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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雪很深。
便是被清理好的宮道,踩上去也極為滑溜,稍有不慎就會摔倒。
幾個掃雪的宮人已經收工走人,偌大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衛斂一身素白雲錦長衫,裹著雪白狐裘,立在風雪中。錦緞般的墨發披在披在身後,唇紅齒白,眉目如畫。
他這身行頭是從楚國帶來的。到底算個貢品,不能太寒磣。楚國尚白,喜飄然大袖,一身白衣襯得衛斂愈發清雅出塵。
衛斂沒有等多久,遠遠的就抬過來一頂黑色龍輦。前後跟著十二個宮人,並一個總管太監,若乾侍衛,浩浩蕩蕩。
耳朵再聾的人,也不可能聽不到這陣仗。
衛斂耳尖微動,佯裝才發現的模樣轉過身,狐裘擦過地麵,打出一個好看的旋兒。
他看到那頂步輦,怔了怔,隨即垂眸,安安靜靜地跪在地上。
與楚國相反,秦國尚黑。黑色龍紋步輦,十二人儀仗規格,很容易就能知道來者身份。
步輦漸漸靠近,姬越便注意到那個跪在路邊的青年。
一路上下跪的宮人不計其數,沒一個得到姬越的眼神。可這一個,實在不容忽視。
青年跪在雪中,並未擋道。他垂著眸光,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側臉完美無瑕。
唇瓣瑰豔,似皚皚白雪地中一抹迎霜傲雪的紅梅。
自有一股羸弱不堪的風姿。
等步輦就要過去,姬越方隨意道:“停。”
太監總管李福全立刻尖聲道:“停!”
步輦被穩穩地放下。
“那是誰?”姬越倚在龍輦上,支著頤問。
李福全忙高聲問道:“前方何人?”
衛斂抿唇,以額觸地行了個大禮,起身才道:“質子衛斂,拜見秦王。”
衛斂。
這個名字很陌生。
但衛是楚國的國姓。
姬越想了想,終於記起楚國半月前來議和,送來許多寶物與一名質子。在姬越心中,質子與那些死物沒什麼兩樣,都是戰利品罷了。
近侍問他要怎麼處置楚國質子,姬越本想殺了,轉念又道:“充入後宮罷。”
本意確為羞辱,他諸事繁多,轉眼就拋到腦後。
原是一個難得的美人。
然姬越對美色並無興致。他素來喜怒無常,這會兒願意問衛斂一句話,下一刻也能突然就殺了他。
姬越支起身:“外頭天寒地凍,何故在此?”
衛斂跪著,不敢抬眸。
卻能聽到秦王的聲音,年輕而悅耳。
與想象中的陰鷙一點兒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