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卿這些天變得有些沉默。
他是個醫者,卻並沒有見過太多生死。他生在繁榮昌盛的永平,以往見過最大的病也就是給人治個頭疼腦熱。
可如今他每天都在麵對生離死彆。
看著夫妻陰陽相隔,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幼童失去雙親,無一不是人間至痛。任何擁有共情能力的人看著,也會覺得悲愴。
人手嚴重不足,徐文卿連日來都在照顧病人。昨日還與他說過話的病人,今天可能就被蒙上白布,抬出去燒成一捧骨灰。這樣的事發生多了,他甚至不敢再和病人說話了。
太醫們是與病人密切接觸的人群,即便千防萬防,也有不少太醫中招,從醫者變成了病人。能夠在太醫院有一定地位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身子抵禦能力本就不太好。縱然太醫病了第一時間就會服藥,還是有一名老太醫離開了他們。
那老太醫還是徐文卿叫過爺爺的,在太醫院亦算德高望重。
他離世那天,整個太醫院的人們都為他哀悼了一瞬,隨後壓抑住悲傷,繼續投入救命的工作。
衛斂無聲來到現場,對著老太醫的遺體輕輕鞠了一躬,隨後下令燒掉。
火光衝天裡,徐文卿在一旁站了很久。
這件事好像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爹。”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對著父親眼眶微紅,“我原本覺得,我留在永平,不能幫上忙會很難過。可我發現我來了,卻還是救不了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這好像更難過。”
徐太醫摸摸兒子的頭:“那再選一次,你還要來嗎?”
徐文卿點點頭:“要來。”
“我雖然救不了那麼多人……但至少還是能救一些人。”
徐太醫欣慰道:“我們徐家出了個好後生。”
兩日後,徐太醫在照顧病人中染上瘟疫。
徐文卿親自去照顧他。
徐太醫是輕症,身子骨也還硬朗,隻要服上幾劑藥就能大好。然而徐文卿打算侍奉徐太醫服藥時,一個幾乎半身腐爛的中年大漢苟延殘喘地跑過來,用儘最後力氣搶走藥碗一飲而儘:“把藥給我!”
徐文卿一愣,憤怒道:“你搶藥做什麼!你都病這麼重了,這碗藥的劑量對你根本沒用!”
大漢猙獰道:“總好過沒有!憑啥你們就能先喝藥,老子等到快死了也沒見到藥!”
徐文卿一噎:“現在藥材緊缺,需要時間熬,再等——”
“再等老子就死了!”大漢冷笑,“怎麼?你們的命是命,我們的就不是?”
徐文卿被氣得臉通紅:“可我爹病好了還是要救你們的呀!他是為了救你們才生病的啊!”大漢蠻不講理:“既然是為了救我們,那把你爹的救命藥讓給我不對嗎?這是他應該的!”
徐文卿突然就無言以對。
眼睜睜看著那名大漢揚長而去,徐文卿打了個寒顫。
這個純善的少年開始懷疑自己學醫的意義了。
他發現他救得了人命。
卻治不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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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大漢最終還是沒能活下來,輕症的藥對他無效,他還是死了。
徐文卿去熬了另一碗藥,給父親喝下。徐太醫康複後,又馬不停蹄地投入了拯救病人的行列。
徐文卿越來越沉默,又夾雜著一絲冷漠。他好像有了心結。
最近又發生了一場鬨劇,有個清寧縣的病人治好後被送了回去,她的兒子卻不願意接收這個老母親,反而嚷嚷道:“金子呢!誰要這個老不死的?我要金子!”
“不給我金子我就要鬨了!你們朝廷走狗怎麼能言而無信!”
悲哀又可笑的是,這樣的事發生不止一例。
“公子,外頭不少人聚集起來在鬨,說要給他們金子,鬨得特彆厲害……”侍衛遲疑道,“要不……咱們就給他們罷?”
畢竟公子確實這麼承諾過,而且他們也不缺那幾兩金子……
徐文卿在一旁冷笑。人都是貪得無厭的,他們能夠壞到什麼地步,他這幾日早已見識到了。
衛斂反問:“你真覺得,救人性命又授人黃金,是有道理的?”
侍衛忙道:“自然全無道理!可他們那麼多人都在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記住,沒道理就是沒道理,不是無理取鬨的人多了,就該站在他們這邊。”衛斂溫聲道,“你信不信,今日順他們一回,日後人人效仿,皆妄圖天上掉餡餅,反叫真正本分的人傷了心。”
“賑災銀兩雖多,自會用來安撫難民。江州如今百業待興,用錢的地方多了,卻絕不該用在此處。”衛斂語氣平靜,“傳令下去,凡尋釁滋事者,押入大牢七日。煽動人心者,杖三十。屢教不改者,殺無赦。”
“是!”
徐文卿一怔。
他靜靜注視衛斂精致的眉眼,忽然感到眼前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有種溫柔而強大的氣息。
然後衛斂側目看他,微微一笑。
“徐太醫說,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徐文卿神色微變。想不到自己那點心思還是被爹看穿了……
衛斂轉身:“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