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二十三年,十二月。
燕京城裡已連著落了幾日雪,打先兒幾日這雪落得還小些,到昨兒個夜裡卻如鵝毛一般傾盆而出,直把這天子腳下蓋了個雪白通透,儼然成了一座雪城。許是因著這一場雪,又或是快近年關的緣故,街道上並無什麼人。
唯有一輛用黑木而製的馬車,一路從燕京城出發,直到西山大覺寺才停。
…
馬車停下。
穿著一身胭脂色比甲的紅玉掀了半邊車簾朝外看去,這西山的雪較起城中還要顯得大些,如今便隨著這冬日寒風一道從外頭打了進來,她忙把簾子重新落了下來,還拿手去壓了一壓,跟著才擰了脖頸朝那個靠著車廂的年輕婦人看去。
婦人約莫也才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一身月白色繡如意雲鶴的豎領長袍,雙手一直揣在那繡著纏枝金蓮的兔毛手籠裡。
她背靠著車廂而坐,雙目微合,麵容素淨,半點未曾裝飾,倒是把那幅明豔的麵容也跟著壓了一回。
紅玉看著她這幅模樣,心下驟然是又一歎,可也不過這一會子功夫,她便斂了麵上的神色…她取過放在一旁的擋風鬥篷,微微低垂著雙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夫人,我們到了。”
馬車外頭的寒風聲依舊很響。
霍令儀聽到這一聲終於還是睜開了雙目,她的麵容仍舊沒有什麼變化,一雙沒有任何波瀾的桃花眼卻朝那繡著萬事如意的織金黛紫錦緞車簾看去…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待過了許久,才清清淡淡的應了一聲,聲音凜冽,卻是要比今年的寒冬還要冷上幾分。
外頭早已有人搬好了腳凳。
紅玉替她披上了鬥篷,跟著便扶著人走下了馬車。
在外侍候的懷寧見她們走下忙撐著傘走了過來,她便站在霍令儀的左前方替她擋一擋這寒風白雪,可這冬日的雪啊被風吹得沒個邊際,即便穿著擋風鬥篷,又有人撐著傘,可那風雪還是沒個眼色的直往人身上撞。
紅玉一麵拿著帕子拭著霍令儀身上的雪,一麵是低著頭輕聲說道:“這上山還有一段腳程,您…”
“無妨。”
霍令儀的聲音依舊清淡凜冽,就連眉目也未有一瞬的變化。
她隻是這樣淡淡得掀起眼簾朝那不遠處看去,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唯有那佛塔頂端的金色圓頂在這銀裝素裹的天地之下閃射出幾道光芒…霍令儀看了一會便收回了眼,而後是朝那上山的路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走吧。”
“是…”
兩人一左一右得護著她往山上走去。
雪路難行,上山更是不易…她們走得並不算快。霍令儀被她們護在中間,她的手仍舊揣在那兔毛手籠中,寒風刺骨,她不願取出…其實往日她是不怕冷的,隻是這世間的人情冷暖經得多了,許是這顆心冷了,這具身體也就跟著怕起冷來。
寺外早已有人等候,待見她們一行過來便齊齊作了個合十禮…
打首的一位僧人便又上前幾步,是又一禮,口中跟著言道:“李夫人,都已備好了。”
霍令儀亦朝他合十一禮,卻並未言語。
僧人知曉她的性子便也未再說話,隻是低垂著一雙眉目引著人朝佛堂走去…大覺寺是皇家寺院,修繕的恢弘大氣,平日隻供皇家使用。一個月前,當朝首輔李懷瑾在外公乾的時候被流匪所傷暴斃身亡,連具屍首也未曾留下,隻能建一座衣冠塚。
天子惜才格外開恩,特地在這大覺寺另辟了一間佛堂,供奉了他的牌位,還允李家女眷每月擇日過來拜祭。
霍令儀眼看著這熟悉的小道,佛堂便在那大殿之後,天子寬厚,給他擇了一處福地…隻是人死燈滅,即便這地方再好又有什麼用?她想起記憶中那個男人,心下終究還是起了幾分波動,她與他雖隻相伴一年,儘管無夫妻情分,終究還有一份恩義。
如今那個男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得死在一群流匪手中,連具屍首也未曾留下,令她也不得不歎一聲“天妒英才”。
知客僧立在佛堂門前止了步:“李夫人,到了…”
他知曉霍令儀的習性,朝人合十一禮,跟著便先退下了。
佛堂的門緊閉著,卻還是能透出嫋嫋幾許老檀香味…霍令儀便站在佛堂門前,紅玉上前替她脫下了鬥篷,而她亦終於舍得把手從那兔毛手籠中取了出來,立在一側的懷寧忙接了過去。
霍令儀的手撐在門上,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佛堂並不算大,卻也算不得小,兩側木架上點著長明燈,中間那蓮花座上是一個以金身而建的佛像,他低垂著一雙慈悲目,手比作蓮花指…帶著憐憫俯視著世間人。
而佛像之前的香案上擺著供奉的水果,中間是一個蓮花香爐,再往上是一塊用黑漆而製的往生超度牌位。
沒有功勳,沒有爵位,唯有三字,用金箔而擬——
李懷瑾。
霍令儀望著那三個字,卻是足足過了好一會才走上前,她未曾說話,隻是低垂著眉目從一旁的香夾中取過三支香,點上火,跟著是插在那香爐之中…這個動作這些年她已做過許多回,早已不陌生了。
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還有她的弟弟。
她都曾為他們點上一炷香。
隻是霍令儀從未想到有一日也會為這個男人點上這一炷往生香。
三抹煙氣嫋嫋升起,霍令儀跪在了那蒲團之上,她什麼話都未說,隻是雙手合十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塊牌位…他活著的時候,她與他之間沒什麼話可說。
如今他死了…
她看著他的牌位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佛堂寂靜的可怕,唯有外間的風聲傳來正殿裡的幾許佛音,霍令儀低著頭把腕上掛著的那串十八顆紫光檀佛珠手串脫了下來,這是李懷瑾生前常戴的一物,他死前什麼都未曾留下,隻是在他落崖的那處留下了這串佛珠…原本按著規矩這東西該放進他的衣冠塚裡。
可老夫人舍不得,生生把它留了下來。
如今又把這物給了她,所謂睹物思人,可她的心中本就沒有他,又有什麼可以思的?霍令儀想笑,可唇角剛剛揚起便又被她壓了下去,她低垂著眉目看著手中的佛珠,十八顆紫光檀佛珠各個又黑又亮,底下還掛著個貔貅…
她想起那個男人往日握著佛珠時的模樣,那樣的從容淡定,仿佛這世間沒有什麼是可以難倒他的。
霍令儀想到這,喉間還是忍不住溢出了一聲歎息…
她合起了雙目,圓潤的指腹掐在那佛珠上頭,口中是喃喃念著一曲往生經,陣陣佛音從喉間溢出,擴散在這佛堂四周…一世夫妻,她什麼都不能送他,唯有這一曲往生經,願他來世長命百歲,太平無憂。
…
等到霍令儀從佛堂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昏暗了。
紅玉忙把手中的鬥篷替人重新穿戴好,口中是跟著問道:“夫人,我們是現在回去?”
霍令儀接過懷寧遞來的手籠,重新把手揣了進去,她微微抬起下頜看著院中的常青鬆,如今蓋了一身雪也隻能隱隱窺見幾分翠綠…雪較起先前已經小了不少,她的眉目也已重新歸為平淡:“回去吧。”
不回李家,她又能去哪?
兩個丫鬟便又重新護著她往外走去。
知客僧見她們出來,恭恭敬敬引著她們朝寺外走去,待至寺外,他才又恭聲一句:“雪天路滑,李夫人慢行。”
霍令儀聞言是道了一句“多謝”。
知客僧便也不再多言,隻是目送著三人下山,等到瞧不見人影的時候他才轉身離去。
下山的路的確難行,隻行到半路卻已花了半個時辰…紅玉手扶著霍令儀的胳膊,剛想開口勸說人小心些腳下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清雋的男聲:“晏晏。”
這道聲音太過熟悉。
霍令儀僵直了背脊,就連兩個丫鬟都白了回臉色。三人一道抬頭往前看去,便見不遠處站著個清俊郎君,他穿著一身月白色錦緞長袍,外罩一身水貂鬥篷,撐傘而立於這天地之間,眉目溫潤,一如舊日。
霍令儀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口中是跟著喃喃一句:“柳予安…”
她的聲音很輕,被這山間風一吹,沒一會便消散了。
柳予安…
文遠侯世子,建昭十七年狀元,如今任一品光祿大夫…本該是她的夫。
天寒地凍,風打在人的臉上是疼得。
可霍令儀卻仿佛早已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她的身姿就如寒鬆一般佇立在這天地之間。
她什麼話都未曾說,微微抬起的下頜是最美的弧度,緊抿的紅唇還有那一雙無波無瀾的眉目透露出渾然天成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