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裡。
此時外頭已是一片深沉夜色,洞穴中也隻是點著寥寥幾根柴火, 雪天的柴火本就難尋, 即便尋到的大多也都是潮濕不易點燃的…如今這寥寥火星所散發出來的亮度倒還不如外頭那大雪所反射出的光亮。
霍令儀坐在火堆旁, 她的手上握著一塊用雪水浸濕的帕子, 這會正小心翼翼得擦拭著李懷瑾額上的虛汗。
先前兩人尋了許久才尋到這麼一個地方, 等尋到後,李懷瑾因著身上的那些傷也堅持不住暈了過去, 起先倒也還好,可越到後頭他便開始漸漸發起熱來。如今也不知過去多久了, 可李懷瑾卻還是沒有半點蘇醒的跡象。
霍令儀依著那點點火花。
她仍舊彎著一段脖頸,一麵是小心翼翼得用被雪水浸濕的帕子潤著李懷瑾乾裂的薄唇,一麵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麵色蒼白的李懷瑾…
她的心中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隻覺得那掩埋在心底深處的愧疚都快溢出心頭了…若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李懷瑾也不會是如今這幅模樣。
他堂堂一個首輔大人,往日何曾有過這樣落魄的時候?如今不僅躺在這麼一個地方,還受了傷昏迷不醒…霍令儀長這麼大還鮮少有過這樣脆弱的時候, 可如今看著李懷瑾這幅模樣卻還是忍不住紅了一雙眼眶。
洞穴口沒有東西遮擋, 此時便有不少風雪往裡頭打進來,霍令儀原先身上的鬥篷如今正蓋在了李懷瑾的身上,而她卻隻單著了一身胡服。胡服雖然厚實倒也可以抵抗幾分寒冷, 可這凜冽冬日裡的寒風委實有些太過寒冷,霍令儀還是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冷顫。
她把帕子置於一側,跟著是又折了幾枝僅剩的柴火往那火堆上添…
雖然這火堆實在沒有多少用處,可有總比沒有好, 如今李懷瑾還昏迷不醒,若是夜裡又受了寒,隻怕這傷就得更加嚴重了。
柴火“劈裡啪啦”燒著,時不時冒出幾點火星。
而一直昏迷不醒的李懷瑾也終於悠悠轉醒,他的喉間漾出一聲輕響,跟著便睜開了那雙丹鳳目。李懷瑾剛剛醒來,此時頭腦還有幾分昏沉,一時也有些辯不清楚這會是在什麼地方…待聽到身邊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你醒了?”
他才循聲看去,便見身旁的霍令儀正坐在火堆旁邊,那寥寥火光打在她的臉上,卻是要比平日還要柔和幾分。
他聽著這道聲音是輕輕應了一聲,剛要起身便又覺得一陣暈眩。
霍令儀看著他這幅模樣,忙把手撐在李懷瑾的肩上,她一麵是扶著人重新躺好,一麵是說道:“你才剛醒,彆急著起來。”待這話說完,她似是想到什麼,忙又取過一旁的酒袋,口中是問著人:“這兒還有些酒,你要不要用些去去寒?”
李懷瑾聞言是搖了搖頭,他倒是不覺得冷。
大抵是先前那陣子暈眩的緣故,這會他索性便合了眼睛。李懷瑾的手枕在額頭上,待觸及額上的一片涼意,他似是一怔…先前他雖然迷迷糊糊的,可還是隱約察覺到有個人一直在照顧他。
李懷瑾想到這便又睜開了眼睛,待瞧見霍令儀的麵上那一副未加掩飾的擔憂,素來冷硬的心竟然也不自覺得柔和了幾分。他剛要說話,卻見到她蒼白的麵色,又見她隻穿了一身胡服,眉心便又攏了幾分:“你的鬥篷呢?”
他這話說完尚不等人答便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心下思緒微轉便已明白過來。
先前他那一身大氅早已殘破不堪又被雪水浸濕,哪裡還能用?想來是在他暈倒的時候,霍令儀怕他凍著,索性便被自己的鬥篷給了他。
這個丫頭…
李懷瑾的心下也不知是何緣故,隻覺得那素來冷硬的心腸此時卻恍如被那四月的春風輕輕拂過,就連那雙一直都沒有什麼情緒起伏的眉眼也跟著柔和了幾分。他什麼都未說,隻是手撐著地上借著那力道坐起了身,醒來已有一會功夫,倒也不至於再像先前那樣覺得暈眩。
他背靠著洞穴,一麵是把身上的鬥篷往人身上蓋去,隻是還不等他把鬥篷蓋在霍令儀的身上,便被她輕輕側開身子避了開去。
霍令儀依著那火光看著他,一雙眉眼輕輕擰著,口中是道:“我不冷,你蓋著吧…”她雖然說著不冷,可等那股子寒風襲來,還是忍不住生生打了個冷顫。霍令儀的臉驟然是又紅了幾分,她也不肯低頭,隻依舊梗著脖子朝人看去,跟著一句:“你還病著,你蓋著吧。”
現在最重要的便是李懷瑾的身體…
統共也隻有這麼一件鬥篷,若是給了她,那李懷瑾該怎麼辦?
何況她身子骨素來好,即便受了這場寒風,左右回去也不過是吃上幾服藥罷了。
李懷瑾看著她這幅模樣卻是什麼都未說,他隻是伸手握住了霍令儀的手腕,而後在她的驚楞之中把人帶到了自己的懷裡…
霍令儀何曾被人這般對待過?她剛要掙紮便聽到李懷瑾的喉間漾出了幾聲呻/吟,她先前掙紮的動作驟然一頓,跟著是抬了臉朝人看去,待瞧見他緊蹙的眉心忙又開了口問道:“你,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待這話說完,她還是忍不住輕輕說了一句:“誰讓你突然這樣。”
若不是她早就知曉李懷瑾是個什麼性子,隻怕就該把他當做登徒浪子來看待了。
李懷瑾聞言也隻是搖了搖頭,他先前的確是在霍令儀的掙紮中觸到了身後的傷,可那幾聲痛呼呻/吟卻也不過是故意做給她看的罷了,若不然這個小丫頭又豈會這樣乖巧就範?他鬆開了霍令儀的手腕,而後是低垂著一雙眉眼把身上的鬥篷取了大半朝人的身上蓋去。
等嚴嚴實實得把霍令儀整個身子蓋住,他才溫聲說道:“夜裡天涼,你即便身子骨再好,若真受了寒也不是開玩笑的。”
李懷瑾這話說完是又跟著一句:“你念我受傷不肯把鬥篷拿走,那我便隻能想出這麼個法子了。”
霍令儀剛想開口說“不用”,何況兩人共用一件鬥篷像個什麼樣子?隻是還不等她開口,便又聽到李懷瑾繼續說道:“你若真得不肯,那麼我也隻好舍命陪你了…隻是不知他們尋來的時候,你我可否還有命?”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輕緩,哪裡又平日那副沉穩寡言的模樣?
霍令儀忍不住掀了眼簾朝人看去,待瞧見李懷瑾低垂的眉眼在那火光的照射下,竟然難得帶了幾分笑意。
她還從未見李懷瑾這樣笑過,一時竟也忍不住被這一抹笑意怔了幾分神,等到她回過神來便瞧見李懷瑾麵上的笑意越發擴散了幾分…霍令儀雖然立時便彆過了頭,可還是止不住泛紅了臉頰。
不過她終歸也未再掙紮——
李懷瑾說得對,也不知何時才會有人找到這兒,若是他們為著一件鬥篷讓來讓去,隻怕到後頭兩人都得受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曉李懷瑾的為人和性子…
霍令儀的心中倒也未曾像往日那般記掛著“男女授受不親”,前世她嫁給李懷瑾為妻,也不曾見人有什麼過分的舉動…更不用說如今她於他而言,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霍令儀想到這,先前一直緊繃著的身子倒也鬆泛了幾分。
李懷瑾看著她這幅模樣,眼中的笑意卻是又深了幾分。不過他終歸也未說什麼,隻是取過一旁的酒袋朝人遞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喝些酒,暖暖身子。”先前他握著她的手腕的時候便察覺到了,這個小丫頭整隻手就跟凍僵了似的。
霍令儀聞言倒是也未曾拒絕。
她輕輕謝了人一聲,跟著是取過他手中的酒袋用了起來,隻不過她也未曾多用…酒袋裡的酒本就不多,還不知道他們何時才能脫困,能省著些便省著些罷。
外頭的風雪漸漸停了些,洞穴中的火光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搖曳不止了。
霍令儀把酒袋重新放到了地上,而後便垂著一雙眼眸看著那火光,兩人此時靠得極近,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檀香味道。
大概是這一抹檀香的緣故…
霍令儀先前一直紊亂的思緒倒也跟著平和了許多,她雙手抱著腿,一張臉便半埋在膝上,耳聽著外頭的動靜,她終歸還是開了口:“您為什麼要救我?”她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擰頭朝人那處看去,口中另又跟著一句:“彆再說您和父王有故交之情了。”
“即便您和父王有再大的交情,也不值得您這樣來救我。”
那個山坡這麼高,底下的石頭又這麼多,若是先前真得不小心,隻怕他們兩人如今還真得沒命了。
李懷瑾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樣做有多麼危險?
先前她心中猜了一回又一回,卻還是猜不到李懷瑾為何要這樣舍命救她…難不成父王的死與他有關,或者他知曉父王為何死?隻是這個念頭剛起,卻又被她否決了…即便父王的死當真與李懷瑾有關,想來他也不會做這些事,更遑論舍命救她了。因此她實在不解,李懷瑾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李懷瑾聽著她一字一句,一時也未曾說話。
他隻是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眼前人,待瞧見她緊擰的眉心和微皺的鼻翼,這一副難得的小兒模樣,倒是令他心下一時有幾分難言的感覺。他握著佛珠的手一頓,卻是又過了有一瞬的功夫,他才看著人開口說道:“那你說,我為何救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雙丹鳳目一瞬不瞬地看著霍令儀。
兩人離得這樣近,就連彼此說話間的呼吸仿佛都牽扯在了一道。
其實要讓李懷瑾當真說個什麼緣故,他也委實說不上來…先前在圍場的時候,他便察覺到了周承棠的不對勁。他怕周承棠會對霍令儀做些什麼,所以便也跟著一道過來了,隻是他到的時候還是遲了。
那個時候,霍令儀的那匹馬已經徹底瘋了。
他眼睜睜得看著這個小丫頭握著箭羽一下又一下得朝馬的身上刺去,可是根本就不管用,那匹馬還是把人甩下了山坡。
李懷瑾想到霍令儀被馬匹甩下山坡的時候,先前一直清平的麵容還是忍不住低沉了幾分。他從來沒有像那個時候緊張過,仿佛整顆心都已高懸在喉嚨口,他甚至連想都沒想,隻記得快馬加鞭到了那山坡上,跟著便翻身下馬把人緊緊擁在了自己的懷中。
不計後果,沒有餘地…
這樣不符合性子的事,他竟然做了。
更可笑的是,即便如今落到這個地步,他也不覺得有絲毫悔意…他隻是覺得慶幸,慶幸這個小丫頭沒事。
如今這個小丫頭問他為什麼救她?李懷瑾的心下大抵是有幾分計較的,可他卻什麼都未說。他隻是這樣依著那火光,仍舊低垂著一雙眉眼一錯不錯得看著她…夜色深沉,李懷瑾就這樣看著她,卻是又過了許久,他才繼續問道:“你說,我為什麼救你?”
霍令儀聽著耳邊傳來的這句。
那股子熱氣打在她的耳垂上,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語調所迷惑,她竟這樣怔怔得看著李懷瑾。
洞穴外頭又有風雪打了進來,火光被吹得搖搖晃晃,一時之間,她有幾分看不清李懷瑾的麵容…卻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等到那火光重新變得平整,她才終於窺見了他的麵容。相較往日李懷瑾的沉默寡言,今日的他實在卻有幾分說不出的怪異。
這一份怪異,令人不敢直視。
霍令儀也當真未再直視,她隻是輕輕側過了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她低垂了眉眼,手握著柴火攪著那火堆,在思及先前李懷瑾說的那話時,她握著柴火的手是又握緊了幾分。她什麼都未說,隻是看著那跳動的火光,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聲答道:“我不知道。”
她說這話的時候,手心一直握著那根柴火,粗糙的樹皮磨著她細膩的手心…霍令儀的心中其實是有幾分猜測,隻是那份猜測剛起了個頭卻又被她否決了。
她不知道李懷瑾為什麼救她。
她,也有些害怕知道了。
…
營帳。
此時已是亥時時分。
秦舜英披著外衣坐在軟塌上,營帳之中燭火通明,她的手肘撐在案幾上此時正在假寐…待聽到一串腳步聲,她便坐起了身,眼看著喜姑麵上的神色,秦舜英的心下是又一沉,連帶著聲調也沉了幾分:“還是沒找到?”
喜姑聞言是點了點頭,她重新替人續了一盞熱茶,跟著是彎著一段脖頸說了話:“奴去打探過了,這會除了霍家那位二公子還有許、柳兩家的世子跟著秦統領在尋人,其餘一眾大臣都已經回來了…”
待這話說完,她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開口說道:“夜裡難行,那山坡又陡峭的很,何況這會外頭的雪又大了些,隻怕今夜是尋不到人了。”
秦舜英聽到這一句也隻是斂著一雙眉眼不曾說話,她接過喜姑遞來的茶盞,等潤了喉間的乾澀才淡淡開了口:“陛下可安寢了?”
“先前奴去的時候,帝帳進進出出還有不少人…”喜姑這話說完是又小心翼翼得覷了秦舜英一眼,跟著才又柔聲說道:“您要不要去看一看?近些日子陛下的身體一直都不見好,他身邊的那些宮人隻怕也都勸不了。”
秦舜英聞言卻隻是搖了搖頭,她的雙手捧著茶盞,口中是平平一句:“我去又有什麼用?”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並未有什麼起伏,隻是一雙眼睛還是朝那銜著火芯的銅鶴看去…這麼多年,那個男人給了她尊貴的地位,也給了她足夠的體麵,比起其他帝王,如今大梁的後宮恍如虛設一般。
眾人皆以為他們帝後和睦、夫妻恩愛。
可隻有她自己才知道,那個男人的心啊根本就不在她的身上,即便他再是溫和、再是好脾氣,可他又怎麼可能真得會聽她的?
秦舜英想到這,素來端莊華貴的麵上可是顯露出了幾分難得的悲戚。
她什麼話都未說,隻是合著這一雙眼睛,卻是又過了許久,秦舜英才終於睜開眼說了話:“就讓太子在陛下跟前好生伺候著吧。”待這話說完,她麵上的情緒也儘數收儘了,一麵是把手中的茶盞朝喜姑遞去,跟著才又問了一句:“安平呢?她可睡下了?”
喜姑聽到這話,握著茶盞的手卻是一頓…
她把茶盞重新置於茶案上,跟著才輕聲答道:“先前奴過來的時候,看見公主的營帳還亮著,她跟前的宮侍好似也去打聽了一回。”
秦舜英聞言,便又緊皺了一雙眉心,連著聲調也越發低沉了幾分:“這些年,本宮是不是太縱著她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手便撐在眉心上輕輕揉著,半邊火光打在她的麵上,卻是過了許久,秦舜英的喉間才又道出一句:“本宮真是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