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學所在地不同, 迎念和江嘉樹許久未見,迎念記著江嘉樹私下給迎衡打小報告, 在微信上說過好幾次, 過年回去要他好看。江嘉樹自己心裡有數,好久不敢再找迎念。
接到他打來的電話, 迎念著實意外。
沒了平時笑鬨胡來的不正經, 江嘉樹語氣沉沉:“外公出院了。”
迎念停頓數秒:“嗯。”
“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如以前, 這次帶出很多舊疾, 我媽跟我說出院當天外公是坐輪椅走的, 大舅舅推他……醫生的意思是, 以後也要人伺候, 能說話, 但是其他的有點嗆,走路都不是很方便。”江嘉樹說, “我媽和舅舅他們商量過了, 以後請人每天去家裡照顧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讓她照顧太受累。”
“知道了。”她應,“你預備回去嗎?”
江嘉樹說是, “我媽讓我回去看一看, 外公雖然出院了, 但狀況還是很不好。家裡的小輩隔三差五就被叫去外公麵前, 我媽的意思是怕有什麼萬一,老人家見一麵少一麵。”
迎念沉默不語。
他問:“你回去嗎?”
“你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關係。”迎念說。
江嘉樹默然, 這種情況,迎照國的身體已然如此,說老爺子的不好不合適,勸迎念想開同樣不合適。
刀子割在彆人身上,有多痛挨了刀子的人才知道。
他不想做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
關於這件事,迎念著實不想聊太多,沒談多久兩人便掛斷電話。
……
喻凜然帶著迎念最喜歡的甜品來公寓時,迎念正坐在沙發上出神。見他進門,想起身,動了動又坐回原位。
看出她心情不好,喻凜然放下東西,自覺到她身旁坐下,“怎麼了?”
迎念靠著他的手臂想了很久。
“我在考慮我爺爺的事。”
“你爺爺?”
她說:“我想了一下午。”
“嗯,然後呢?”
迎念看向他,“我想……回去一趟。”
喻凜然稍稍有些詫異,“你想回去看他?”
“是也不是。”她說。眼神恍惚飄出去好遠,半晌她驀地回神,抿了抿唇,“有些事情,也該結束了。”
……
迎照國出院後,兒子女兒們就給他請了幾個極有經驗的保姆,專門來家裡負責做飯、搞衛生、處理瑣事,照顧兩個老人。
迎家子孫都挺孝順,即使忙,也不忘抽出時間去看望他。小輩孩子更是,周末時輪流去陪迎家老夫婦解悶。
迎念回家這天,恰逢迎老爺子身體有所好轉,休養了一陣子,他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頗有幾分以往的矍鑠精神。
迎家一大家子約好要去老爺子家一塊吃飯,迎耀行夫婦摸不透迎念這趟回來的心思,還沒問她這回到底去或不去,迎家大哥幫忙傳話。
迎照國聽說迎念回來了,破天荒的,竟主動開口,讓迎念參加家宴。
自從高中時迎念和迎照國在酒店大吵一架,迎念放話再不出席這種場合,再不和迎老爺子同桌吃飯,其後果真說到做到,不論大節小節,乃至春節,她也再沒在家宴上露過臉。
這些年,他們誰都不理誰,迎照國生病入院,家裡所有人都回去了,隻有迎念缺席。迎家上下從前隻覺得迎念本事大脾氣也大,不想她心性如此堅定,說一就是一,這行為作風,完全不像個半大孩子。
也有說她薄涼對長輩不尊重,但迎照國自己的所作所為擺在那,一攤子爛事兒終究論不清對錯。
迎耀行問迎念:“你怎麼想?你如果不想去,我就跟爺爺說你身體不舒服,推了。”
夫妻倆還是不想為難孩子。對老人家,他們做的已經足夠好,醫院、醫生都是他們安排,照顧老人的保姆也都是他們精挑細選。
他們有孝心,可也心疼女兒。
迎念想了一會:“我有些話想和爺爺說。”她表情凝重,“有可能會惹他生氣。您覺得我該不該去?”
“我沒法幫你做決定。”迎耀行說,“有些事得你自己決定。隻有一點,要有分寸,凡事不能太過。”他說著歎了一聲,“如果有什麼事,爸爸幫你兜著。”
隻這一句,就教迎念鼻尖發酸。
“好。”她點頭,嘴角清淺弧度,包含萬語千言。
……
迎家人早就知道迎念大膽,可誰也沒想到她會大膽到這種地步。大膽到,對著迎照國說些“大逆不道”的話。
今時不同往日,迎照國是個進過一次醫院出來,需要人照顧的老人家,迎家人覺得,哪怕迎念有再大怨氣也應該消了。
迎照國已經主動開口讓她來參加家宴,她進門以後,迎照國坐在輪椅上,不像往日一般說話嚴厲,難得給麵子地說了一句:“來了。”
迎念應該就坡下驢,畢竟她是小輩,畢竟她是孫女,再怎麼也不該記長輩的醜。
他們是這樣想的。
但迎念不是。
她進屋,停在離他輪椅有些距離的地方,沒有開口叫爺爺,沒有認錯,沒有反省自己這麼幾年和長輩鬨彆扭的錯處,隻是淡淡一句:“來了。”
嬸嬸當即嚴厲訓斥:“迎念!怎麼和爺爺說話的!沒大沒小!這麼久不見你連人也不會叫了?”
迎念不理她,隻是看著迎照國,靜靜端詳。
坐在輪椅上顯不出從前威勢,再怎麼板著臉都有一種徒作張狂的感覺。迎照國多少也有些掛不住麵子,稍稍沉了臉色。
“站著乾什麼?還要人請嗎?”
但或許是想開了,態度有所不同。他頓了頓,竭力緩和,放軟語氣道:“你哥哥弟弟都在裡麵,進去找他們。”
“我來不是來吃飯的。”迎念沒有動,“我是來見您的。”
“見我?”
“對。”她說,“我就來這一次,以後不會再來了。”
大伯急了:“念念!你彆跟爺爺慪氣……”
迎照國抬手製止他,直勾勾盯著迎念:“你是來告訴我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知道我要說的這些話在彆人看來可能大逆不道,但我考慮了很久,我覺得是時候做一個了斷。”她說。
迎照國冷哼:“了斷?”
“沒錯。”
“你身上流著我迎家的血,了斷?!”
迎念不理會他的諷刺,“您不用跟我說這些,我不是會鑽這種牛角尖的人。”
周圍旁觀的其他長輩各個欲言又止,想勸阻的,想訓斥的,想緩和氣氛的,場中的爺孫倆沒給他們機會。
“來之前我其實還有些猶豫,畢竟我爸是您的兒子,他很孝順您,很敬重您,我這樣對他來說會令他為難,我媽也一樣,她本身就不受您待見,我這樣做,以後她更會被人指責。”
“但我也知道,比起這些,他們更希望我過的好。”
“我爸媽,我哥,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即使我一輩子不登您的門,他們還是會做自己該做的,對您好,孝敬您。同樣的,這也不妨礙我以後對他們好。”
到這一刻,迎念竟莫名覺得輕鬆。
“爺爺。”不僅沒有一絲不尊重,相反,她的表情、語氣、神態,每一樣都顯示出她的敬重,“其實以前我真的挺希望能得到您的認可。”
“一年級學會看圖寫話,我給您看我寫的小作文,當上班長我回來告訴您,考了九十五分我拿試卷給您看……好多時候我都希望您能誇我喜歡我,而不是指著我的字諷刺‘寫的什麼東西’,潑我冷水說‘當什麼班長?怕是每個學生輪流當的吧’,更不想聽您說‘女孩果然就是女孩,使再大的勁也隻能考個九十五分,就沒有滿分的命’。”
“八十分甚至七十分的哥哥弟弟們您都愛,考不及格您也會鼓勵他們下次再來,隻有我,不管我做什麼您都不喜歡。”
“小時候我多怕您,您知道嗎?不小心打碎碗,您一句話,我躲在廁所哭二十分鐘,弟弟們每次伸手要您抱,您知道我有多羨慕?您從來沒抱過我。”
“我們這一輩所有人的名字都是您起的,隻有我的名字不是。”
“我的小名叫念念,我長這麼大,一次都沒聽您喊過一聲。”
“您買吃的,不管好的壞的,貴的便宜的,家裡人人都有份,就連彆人家的孩子你都分,隻有我沒有。”
“哥哥弟弟和您吵架,您心情好的時候當他們是撒嬌,到我這,哪怕您心情好破天了,我也是造反。”
“……我都說累了,這些。”迎念一字字一句句,在安靜的客廳裡擲地有聲。
堂表兄弟們從裡頭出來,站在門邊、趴著牆探頭,每雙眼睛都在瞧著她。
無人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