蔗水顏色微黃,過濾過一遍還是稍顯渾濁。
阿嬌估摸著火候大約是合適的,便讓青君時不時用匙攪拌。待蔗汁慢慢變得黏稠,顏色朱紅微棕,甜蜜濃鬱的香氣充斥整個庭院,便是正殿裡頭也能聞著味。
小宮女偷偷咽下不停分泌的口水,隔著垂簾小門通報,“長樂宮的方姑姑來了。”
阿嬌:“快請進來。”
小宮女領命而去,不一會,便聽一道爽朗的聲音從前殿傳來。
“好甜的香味!這是在做什麼?”
阿嬌轉過頭,見方姑姑噙著一抹笑朝她行禮。方姑姑四十多歲,下頜角肥大,臉短而方,幸而鼻梁挺拔弱化了臉龐的棱角感,使其氣質不至於過分銳利。她伺候太皇太後多年,老子、娘也曾伺候過太皇太後,最是忠心不二。自阿嬌受傷以來,她替太皇太後來往於長樂宮和未央宮之間,垂問傷情。日日不歇,算是熟客。
阿嬌請她坐下,指著陶鍋裡冒泡的糖漿說:“我在試著製糖,方姑姑來得正巧,一會嘗嘗甜不甜。”
“一準甜,”方姑姑同阿嬌說著逗趣的話,不著痕跡的打量她的神色。
阿嬌完全沒察覺自己在被“觀察”,大半心思在陶鍋裡。見糖漿冒的泡泡越來越少,直至不再冒泡,忙說:“好啦!離火吧。可要一直攪拌才成,不能停。”
青君應喏,“好像越來越費勁了。”
阿嬌探頭一看,撫掌道:“好得很,證明快成了。”
此時的糖漿已經有一種細沙樣的質感,阿嬌心道差不離,讓青君小心一些將糖漿倒進事先準備好的容器裡。
最好趁糖漿徹底凝固之前,稍微在表層分割一下,方便等會掰成小塊。
青君一一照做,等紅糖凝固,迫不及待的分給幾人。
阿嬌嘗了一塊,不知道是不是“親手”製作的緣故,總覺得比起之前吃過的都甜,是清爽中微微帶綿綿細沙的口感,一點也不膩味。
相比起她的淡定,其餘親眼看到蔗汁變成紅糖的人都有些吃驚。
比如方姑姑,她拿著凝結如石塊的紅糖,對著的太陽看了片刻,見其中有較為明顯的沙紋,頗為稱奇。感歎之後,才放入口中。隻覺清香甘甜,同之前吃過的糖相比,口感更加細膩,而且更甜,從喉頭往下一路甜進心坎裡。
阿嬌留下一點,其餘全部交給方姑姑帶回去,請老太太嘗一嘗。
方姑姑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讚道:“老太太知曉您的孝心,一定很高興。”
程安親自去送她。
兩人走在殿外長廊中,方姑姑臉上的笑漸漸淡了。停住腳,問道:“昨夜娘娘睡得是否安穩?幾時起的,用膳香不香?太醫給的新方子吃著如何?”
方姑姑代表的是太皇太後,同樣的垂問日日都要來一遭。程安一一作答,不敢有絲毫敷衍。
“你說娘娘特地給膳房食方……”
皇後和天子吵架,必要一哭二鬨三上吊弄得合宮不得安寧。這一回,皇後沒有如之前許多次一般鬨著要絕食便罷了,還有心情在吃喝上下功夫,可見皇後心中並無鬱結,怪不得身子恢複得快。
方姑姑神情緩和,拉著程安的手說:“你不錯!好好伺候娘娘,太皇太後記著你的功勞。”
……
長樂宮。
一對羽毛鮮亮的鸚鵡低著頭啄食,身穿青綠色長衣的小宮女卷起寬袖,將纖細的手指伸進鳥籠子中,給水槽添水。因為心中喜愛鳥兒,所以嘴中忍不住溢出幾句逗動的話,希望能讓鸚鵡開口。
“你才分到老太太身邊伺候,不曉得它們的習性。”旁邊守門的宮女說:“隻有見著太皇太後,吉祥和如意才會說話。”
話音未落,隻見兩隻鸚鵡仰起頭,綠豆大小的眼睛盯著內室隔門。齊齊叫道:“長樂未央!老太太長樂未央。”
又聽外麵傳來一道聲音——“老太太醒了。”
原來是方姑姑回來,正巧趕上太皇太後午後小憩醒來,她不等守門的宮女有所動作,親自打起簾子,扶著老太太的胳膊往外走。
太皇太後六十多歲的年紀,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深刻,卻精神健碩。早間年患眼病一直沒能治愈,到現在已經全瞎,眼睛似蒙著一層灰霧,更顯威嚴。
方姑姑自然不怕她,“正巧皇後娘娘讓我帶回來一包紅糖,您嘗一粒醒神?”
“紅糖……拿我瞧瞧。”
自有人伺候太皇太後淨手,由方姑姑挑出一塊形狀規整的。太皇太後把玩一陣,放在嘴裡品嘗。
“喲,好甜的糖。這紅糖倒是和高祖年間南方進貢的‘石蜜’有些相似。哎喲!這股子香味很好,阿嬌從哪得來的稀罕物?”
方姑姑將“剛進椒房殿,遇到皇後指使人做紅糖,若非身子沒養好,恐怕還要親自動手”,種種說了。
太皇太後臉上笑盈盈,揮退眾人。待隻剩下方姑姑在一旁,才沉聲問:“阿嬌沒鬨?”
方姑姑:“不僅沒鬨,還跟我說笑呢!心情好得很。”她猶豫片刻,試探性地說:“封衛子夫的旨意送到椒房殿,皇後沒有為難,還規勸竇太主……我瞧著,皇後變化極大,和從前相比,好似兩個人一般。”
太皇太後斜靠憑幾,閉著眼沉默著,就在方姑姑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才忽然聽到老太太語帶顫音道:“……阿嬌遭大罪了。”
老太太長壽,生育三個子女,還活著的僅剩館陶長公主劉嫖。孫輩裡頭,阿嬌是她唯一看顧著長大的外孫女,寄托著她許多的慈愛之心。
太醫施救時,言明差一點就救不活了。
這一生,她再不願意遇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
阿嬌的確有錯,可是……
太皇太後聲音沙啞:“畢竟是結發夫妻,皇帝數日以來不聞不問,未免太過薄涼。”
方姑姑低著頭,一時間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麼都聽不到才好。可她做不了聾子,隻能當啞巴,一個字也不敢說,但她心裡門清。
老太太對皇位上那一位的不滿愈發嚴重了……
……
兩日後,北宮。
田蚡揮手拒絕宮人的引領,拾級而上。清風吹過,含壽殿金色橫木間裝飾的藍田壁玉發出玲瓏的響聲,與殿中舞樂相和,十分得宜。
殿外宮女和內侍來往不斷,準備晚宴所用之物。馮立不錯眼地盯著眾人仔細小心彆出錯,見著田蚡,上前深深一拜:“田大人怎麼才來,太後一直等著您呢。”
裡麵傳來一陣笑聲,打斷田蚡要出口的話,他轉而問道:“誰陪著太後說笑?陛下在裡麵?”
馮立搖頭,“估摸著陛下還有一陣子才能過來,裡頭的是平陽公主。”
“怪不得姐姐如此歡喜,”田蚡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殿內。
兩個灑掃宮人小聲議論。
“太後姓王,國舅怎麼姓田?”
一個知道內情的說:“田大人是太後的同母異父的弟弟,不過關係親近,和同父同母的也沒什麼兩樣。”
田蚡自然聽不到宮人的議論,他同太後、平陽公主各自見禮,臉上帶著笑容坐下,悠悠然欣賞歌舞。這宴是尋常的宴飲,太後喜愛歌舞,常邀親族赴宴。
今日隻請弟弟、女兒和兒子,必有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