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薔去過林家商鋪的第二日就有消息傳入了定遠公府, 她所料不錯,茶肆中帶頭喊世家害國害民的國子監學生當夜便出了事。
那些學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國子監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殺, 幸好被林錦繡派去的人救了下來。
林錦繡做事也極謹慎周到,為了不讓人察覺此事有霄風閣的手筆, 委派了幾批人在路上分段護送, 救下他們的是雲麾將軍李承繼麾下的部將,李承繼家住修行坊,正在國子監所在的正平坊北側,部將在李家喝了酒出來,見到有人當街殺人, 一時酒氣上頭,不僅將行凶之人抓了,還當街殺了一個……無論誰來看,救人也不過是一場巧合。
更巧的是, 欒州李氏本就是兩京世家之一, 有他家部將出麵救人, 就讓很多人暗處的盤算消失於無形。
隻可惜那個自稱叫竇黑的靈州文士並沒有被抓到。
“我們的探子跟進了吳家酒肆內, 二樓突有人以小弩射人,驚了食客, 待我們追到二樓,那人便不見了,留在外麵的也沒守到那人出來, 林賬房已經派人盯緊了吳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國所製, 未淬毒。”
把玩著手中那支箭, 衛薔點點頭:“確實是蜀匠以鋼所製,蜀人好精巧, 還以失蠟法雕琢箭身,不是尋常細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經謝了,院中幾枝海棠又露了蹤跡。
衛薔將箭放在一旁,對一旁的衛行風說:
“先是混進國子監學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稅之事,引動群情激奮,再假裝世家之人將那些書生殺了,若是計成,寒門即使為了自家名聲也要全力反對通商之事……我本以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吳不留行裡尋常的鴿雀,就應該是個鴻鵠,沒想到,還真來了一隻大鳥。”
衛行歌當即道:“元帥,我必將此人斬於東都之內。”
衛薔點點頭,又對傳信之人道:
“霄風閣在東都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來的鳶鷲,這個臨時的差事會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進世家,林錦繡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訴他,我會寫信告訴林管事不予他懲處,他呢,從今日起將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裡魚龍混雜,是那些雜鳥絕好的藏身處,他們能興風作浪一次,就一定想著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讓人無跡可尋。”
“是,元帥。”
待傳信之人走後,衛行歌低聲道:“元帥,您如何察覺那人是南吳的細作?”
衛薔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納商稅路稅一事,你如何看?”
衛行歌想了想,說:“顧師說過,權利二字相輔相成,權為利而生,利為權之因,一旦一個人手中有權,必要為自己牟私利,並自以為是理所當然。世家不稅便是因此而來。”
“沒錯。”衛薔點點頭,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學過了你顧師寫的書,自然明白世家這等行事乃是從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這東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國子監的學子難道沒做過世卿世祿圈地納民車馬不稅的美夢?他們想爬上去,是因為他們爬上去,也會成為這樣的人……”
晨光漸暖,衛薔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個自稱叫竇黑的,他沒有這個夢,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惡。可不做此夢,卻從靈州千裡迢迢來了洛陽,將世家之惡剖開給那些衝動的學子看,挑動他們痛罵世家,不論他是否有擾亂天下之想,在此時挑事,定然是來者不善。”
衛行歌懂了。
衛薔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見此人。”她想起了自己歸朝那日在東都城門處察覺到的殺氣。
衛清歌端著一盤點心走進院子,正看見衛薔在晴空下擺弄著一把長弓。
“家主,這個府裡從前的演武場如今還荒著快成園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來。”
衛薔拉弓而不搭箭,將一把一石的強弓拉倒渾圓,右手上的長疤泛起了微紅,還有餘力笑著說:“我不過比劃兩下,若是真每日操練起來,你怕是早就寫信回北疆告狀了。”
衛清歌將點心放在石桌上,說:“越管事說過好幾次,您最少是要修養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連吃了半個月的藥,每日都能睡三四個時辰,不是比從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來,長臂伸展,衛薔又道:“自從離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過腦的瑣事,還算是衣食無愁,不管什麼毛病都好得快。”
衛清歌在一旁看著,說:“家主,你總將弓對著天,是想獵雁嗎?”
“雁?”衛薔笑了一下,假裝手中有箭,對準了蒼穹中的一處,“這東都城裡有隻鳶或者鷲,若有閒暇,我真想親手把他射下來。”
聽到凶鳥的名字,衛清歌連忙抬頭,天上隻有幾隻尋常飛鳥,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對衛薔說:
“家主,現在沒有老鷹兀鷲,你快收了弓來嘗嘗這個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黃的麵食,因適合寒食節食用,而成其名,金燦燦的一盤也是剛出鍋沒多久,正是好吃的時候,衛薔將弓收起來,拿起一塊放進了嘴裡,衛清歌接過弓掛回了書房,又噔噔噔跑了出來。
東西確實如衛清歌說的又香又脆,也沒多放糖、蜜之物,純粹的麵香很是合衛薔的口味。
連吃了兩塊,她把一塊塞在衛清歌的嘴裡,笑著說:
“我們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盤算節省開支,怎麼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貴啊?”
衛清歌嘴巴小,被點心塞得滿滿當當,好一會兒才一臉辛苦又不舍地說:“油是宮裡給的,管事說不能賣,帶回北疆也不方便,就隻能自己吃了,大廚娘說炸麵食不染味道,晚上還可以炸肉條來吃。”
說起炸肉條,衛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衛薔也被她說起了興致:“多炸一些,炸過的肉與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廚房。
衛薔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她比從前略胖了些。
心裡又生出了幾分歡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點心盤子去給衛行歌與陳重遠。
又過了數日,衛清歌的小臉兒又圓了一分,天還未亮就有人傳旨讓定遠公入宮登明堂。
衛薔心裡知道,這是建邊市與重建商路之事要有個定論了,她從床上坐起來,晃晃頭,忍過了短暫的目眩神暈。
衛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裡衣領子,觸指一片濕潤,便默不作聲從櫃重又取了一套新的出來,衛薔笑了笑,自己將裡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體,自手腕往上,兩臂各種傷疤細細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駁如正午時密林投在地上的樹影,雙肩圓形的傷疤有五處,這是箭矢射入所致。。
後背一道長疤,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劈開,這是十年前她在長城下力戰來突然遭遇的蠻族第一勇士,她身邊隻有百餘,對方卻是有備而來,帶了五百人馬,那蠻族勇士魯哥這一刀沒有殺了她,被她反刀斬下了首級。
那次雖然勝了,也是慘勝,百多人隻剩了三十餘,收了蠻族二百條人命,背上的重傷讓她幾次死裡逃生,正逢蠻族趁勢圍剿於她,她在各州間穿插反複,上萬兵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終於熬過一關。
先帝親征的消息就是在這時被顧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顧予歌明言先帝內外支絀,此戰必敗,衛薔提兵北上,從雲州奔赴幽州,數十日後,她從潰兵口中知道先帝兵敗被圍的消息,便趁勢而起,救出了先帝。
邊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門所想什麼國庫存銀、世家讓利,他們都認為衛薔要在其中大撈特撈,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無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認的邊市能給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帶來什麼。
而她這隻“虎”想他們不屑去想之事已經想了千萬次。
錢、糧、種子、匠人、讀書人……隨著邊市繁盛,這些會讓百姓過得更好。
“隻要各位勤懇勞作,會有糧可食,有房可住,有錢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書可讀。”
她日夜想著這些,她就絕不會變成那些人以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飾之,以威權掌之,以人心鎮之的絕世凶刀。
因為有人信她。
銀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對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許,不因為她是誰的刀。
這些,在這繁華東都無人知曉。
紫色的團花錦袍穿在身上,衛清歌終於學會了如何擺弄衛薔腰間的玉帶。
抬著手臂的衛薔仰頭看著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瓊宇中的啟明之星。
明堂上,在豐州建邊市之事終於定下了,在豐州建督府總管邊市,定遠公衛臻兼領豐州都督一職,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領豐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爭論的便是細節。
戶部侍郎伍顯文趁機上奏本,說的就是前幾日南市書生所議之事。
“世卿世祿之家可借通商獲利,而國庫難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門站出的是尚書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門下省一位諫議大夫。
“何謂世卿世祿之家,乃是家中代有報國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廣教化,臣從未想過,臣自先祖起矢誌報國,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錯,敢問伍侍郎,世卿世祿之家如何獲利?為何國庫難有所得?”
伍顯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備而來,他抬聲道:“敢問於大夫,您家一年繳商稅幾何?”
那諫議大夫一臉清正道:“下官詩書傳家,耕讀為要,不涉經商之事。”
“好!”伍顯文擊掌道,“於大夫出身河南於氏,乃光祿寺於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於氏不涉經商之事,此番邊市通商之事便與河南於氏無乾。”
“你!”
眼看於氏族人中了伍顯文言語之計,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舉國之舉,於大夫如何能與之毫無關係?”
今日的伍顯文猶如一孤狼,時時一副待撲咬之態,轉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問呂少卿,齊州呂氏去歲繳商稅幾何啊?”
“下官久在東都,不問家事,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這便寫信回齊州。”
伍顯文冷冷一笑:“呂少卿不必麻煩,天下稅賦之賬下官不才,記了個分明,齊州去歲商稅七百貫,六百貫是行商、坐市之稅,與呂氏無關,請問呂少卿,齊州絹天下聞名,前唐之時一月便有萬匹,如今,齊州絲絹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呂家的庫房裡?”
不待呂少卿回話,伍顯文對著珠簾一行禮,道:
“皇後娘娘,若商稅不明,齊州呂氏的絹便永存庫中,不管是開了西域商路還是東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後娘娘,微臣惶恐!”呂少卿跪了下來,“今日本是議邊市商路之事,微臣實在不知伍侍郎這連番誅心之言是從何而起!”
“皇後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從無遇過被人當庭問稅之事。”
數位大臣出列,紛紛行禮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們是聲援呂少卿的世家之人。
衛薔沒聽他們的廢話,她看向了伍顯文……的腦袋。
天下稅賦之賬都記了個分明?
此頭顱大好!
朝堂上此時已經亂作了一團,世家出身的大臣們撲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聲道:“伍侍郎,你構陷朝臣,意欲何為!”
伍顯文聲音更大:“構陷?賬簿之上白紙黑字如何是微臣構陷?皇後釀娘明鑒,臣今日所言句句屬實,既然一眾世家皆躬耕隴畝不涉財貨往來,臣請奏,三年內商稅、路稅不及千貫之世家不得與邊市通商!”
他一眼既落,身後亦站出數名朝臣附議。
一時間,朝堂之上劍拔弩張。
伍顯文毫無懼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錢來,不然,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豐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隻聯絡了幾個親近之人,連恩師都未曾告知。
這時,一人站了出來:“皇後娘娘,朝中決意興邊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為朝廷開源,既然如此,與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數代積累,比尋常百姓更多些家財,若是願意多換些絲絹往邊市換來西域財貨,這是自然是好事。”
他說話不疾不徐,配一張端方正直的臉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說話間,他又看向了戶部侍郎伍顯文:“伍侍郎過目不忘、精於算法,大才也,老夫沒有記錯的話,你是乾寧十一年明經科第四名,出為符離縣令,直到乾寧十八年,薑尚書保舉你為戶部員外郎,同光四年,你領旨清繳廢清河王家財,以一本度支冊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銀十萬兩,從此平步青雲,兩年內便成了戶部侍郎。伍侍郎,你與呂少卿、於大夫同朝為官,還為他們各家一算財稅,實在辛苦,如今邊市將起,朝中事務無儘,伍侍郎也不必將心力虛廢在同僚身上。”
三言兩語,就將伍顯文的家底揭了個乾乾淨淨,說他以給逆王算家財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說話之人就是中書省丞相陳伯橫。
出身河中府陳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與尚書令薑清玄分庭抗禮之人。
他在朝上極少開口,被人暗地裡稱作“閉口相公”,可他每有動作都能攪動大局,所以,他不常開口,開口便有千金之價。
陳伯橫最後道:“皇後娘娘,當務之急乃是定下邊市稅賦的一眾條陳,看看有無前朝舊例可查,至於其他,皆是瑣事。”
戶部侍郎伍顯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稅法,請先清商稅之數!前事不清,後事難行!世家不納商稅路稅,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說完,他脫冠叩到:
“臣戶部侍郎伍顯文請奏。”
陳家老爺皆有美髯,陳伯橫抬手輕撫,轉身看了伍顯文一眼。
尚書令薑清玄與陳伯橫為敵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絕無好下場,抬腳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隻見站在武官之首穿著紫色團花繡袍的定遠公突然站了出來。
看看滿地跪著的人,她一笑,然後朗聲道:“我有一法可讓世家交錢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戶部侍郎本以為自己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會引來世家眾人的攻訐,閉口相公已然開口,此事終了必是他以己身為卵,去擊世家磐石,落個蛋碎石存的下場。碎便碎了,他這卵是個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頭熏個臭氣熏天。
沒想到定遠公卻在這時接了話,還說得極為篤定,轉眼間,所有人都忘了他這趴在地上的戶部侍郎。
薑清玄轉向定遠公,一振衣袖,他說:“請定遠公賜教。”
衛薔未語先笑,笑得甚是可親:“本國公有一法為名為‘標信法’,諸世家車馬入豐州,須要豐州憑信,每三年豐州督府發六份憑信,無憑信,世家車馬不可入豐州。”
聽此言,有人已經皺起了眉。
“敢問定遠公,何謂‘無憑信世家不可入豐州’?”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豐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豐州都督,本國公說讓誰進,就讓誰進,本國公說不讓誰進……”
女子看了一下滿朝文武臉上的驚訝不忿,笑容更燦爛了兩分,沒有再說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實際上的北疆之主,她說不讓進,那自然是,不能進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涼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齒待噬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