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已了,衛燕歌還是不著急,先喂了自己那匹馬兩把嫩草,才將之牽出來。
前唐時端午飲宴極為奢靡,至大梁立國,高祖、太宗兩代都厲行節儉,直至乾寧年間飲宴之風複又風行,及當朝,前幾年聖人身子不適,外庭飲宴都在紫微宮,今年聖人身子稍好,就循先帝之例將端午之宴設在了神都苑。
這神都苑乃是隋代初建,中間有一人力所掘之大池名“北海”,隋煬帝好在其上乘大舟遊玩,到了李唐太宗皇帝之時,因此苑奢華過甚,他下令退地還民做民居,可即使如此,整個宮苑也比整個洛陽城的兩倍還要大,到了本朝,又廢去西邊小半,可還是比洛陽城大上許多,宮殿間來往亦需騎馬。
水道自“北海”向四周蜿蜒,便將宮苑北麵分成了十六個小院,長春院便是其中一個。
衛燕歌跟在小黃門馬後沿著北海一路往南,過橋跨廊,途中有舞樂戲耍,亦有以土夯實的高台,台上有壯漢正在摔跤,台下有人圍坐而觀,不時大聲喝彩,將絲帛銅錢之類扔在台上。
更多則是各等珍奇花草遍植各處,春風一起,草木之香甚是悠遠。
此等人間美景看在眼中,衛燕歌一路無言,待到了長春院,已過了足足一刻。
“早聽說承影將軍驍勇善戰,先帝甚是愛重,我一直想見見,沒想到這般英武的將軍竟然是個女子。”
皇後今日穿了一條繡鳳百褶裙,外罩紅色罩衫,頭戴小金冠,她坐在案後上下打量著衛燕歌,臉上帶著笑:
“承影將軍,你出身何處呀?”
衛燕歌低頭道:“回皇後娘娘,卑職出身麟州山野。”
皇後恍然大悟:“你出身山野,家中已無父母,所以才隨了定遠將軍之姓?”
這話仿佛隻是尋常詢問。
衛燕歌也隻作尋常詢問,隻回道:“是。”
皇後仿佛讚歎:“定遠公好福氣,養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就能做到承影將軍、歸德郎將。”
衛燕歌神色分毫不露,蠻族裡通漢語的將領都罵她是母狼吃男人卵生下來的雜種,皇後娘娘的言辭倒是溫柔可愛。
皇後自然不知麵前之人在想什麼,拈了一枚櫻桃入嘴,她又笑著說道:
“如此說來,承影將軍的婚事也沒有父母為你張羅,難怪,難怪……”
皇後連說了幾聲,臉上笑容一斂就忽地變了副神色:
“難怪那大理寺少卿敢借你傳自己斷袖之言,不過是看你無父無母之人好欺罷了。”
一聽皇後提起杜明辛,之前心中隱約忐忑便坐實,皇後確實要借她生事,衛燕歌道:“啟稟皇後娘娘,卑職不知您所說何事,至於卑職身份之事,全因卑職長相奇異,世人才誤以為男子,此乃微臣之過,與人無乾。”
皇後卻仿佛氣極,大聲道:“不知?你不知,我坐在深宮裡可是已經知曉了,你明明是女子,世人不過不知你身份就可傳與你有斷袖之好,這等人有什麼好庇護的?不知你是男子,就傳與你是斷袖,就算你真是男的,這等毀人聲名之人也不過是個小人,來人,將光祿大夫杜光義給我傳進來,我要當麵問問他是如何教子,此等辱女子聲名之事又如何善後!”
實則杜光義早就候在院外,皇後傳召,他立時走到堂前,因受君子之禮,隻站在堂外回話,
衛燕歌站在一旁看向堂門外,麵色如覆冷霜。
杜明辛長相有七分類其父,同樣是長眼淡唇之相,隻是在杜明辛臉上成了風流,在杜光義的臉上就有了幾分冷淡佛性。
杜光義先對皇後行了一禮,轉向衛燕歌又行了一禮。
“承影將軍當年在太學時救過犬子,犬子才有幸得將軍為友,之前是犬子行事不當才帶累將軍名聲。”
他想致歉,衛燕歌卻避在一旁,道:“杜大夫請勿如此,卑職往來於東都北疆之間,從未聽過此等傳言,更遑論什麼名聲傷損。”
杜光義還未回話,皇後又冷笑一聲:“你缺父母教養,定遠公自己也是個不懂規矩之人,哪裡能讓你知道如何顧忌名聲?你也不必為了保全杜少卿的名聲就委屈自己,定遠公是我阿姊,你從了她的姓,與我也算有親,此事我給你做主。杜大夫,既然你家兒子辱了承影將軍的名聲,不如就讓你兒子將承影將軍娶了,一個是大理寺少卿,一個是定遠軍承影將軍,相識多年又有同窗之誼,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可憐承影將軍為從軍而作男子打扮,既然嫁了人,就隻管在東都相夫教子……”
此時,皇後之意昭然若揭。
為衛燕歌討回公道是假。
要承影將軍留在東都,去了定遠公一臂膀是真。
“皇後娘娘!犬子已與人議親,如何能再娶承影將軍?”
說話時,杜光義脫去頭上紗帽,屈膝就要跪下。
此時,卻有一人搶在了他的前麵,單膝跪地,大聲道:
“啟稟皇後娘娘,卑職從軍十餘年,早忘了自己可嫁人生子,亦從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從前年少,定遠公與卑職講霍去病‘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卑職心向往之,卑職從前同袍皆死於蠻族之手,亦有蠻族不滅不言成家之誌。”
“蠻族不滅,不言成家?”
皇後坐在台上冷笑:“定遠公手下之人,到了我麵前還真是極有誌向。”
將該舍的舍了,衛燕歌不卑不亢道:“回皇後娘娘,定遠軍在北疆寸土必爭,至今日能掙出方寸之地,正是人人心中皆有殲滅蠻族收複河山之誌。”
門外,杜光義抬起頭,看向那個跪在堂中之人。
她穿了件男子的束腰衣袍,杜光義隻能看見她的背影,並無傳言中那般健壯。
“杜家郎君可與一護國保家的將軍傳些玩笑之言,杜家郎君不可娶一不男不女混跡行伍的女子為妻。”
他一直是這般想的,此時卻有些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