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內每日都很喧囂。
不是從前那種蠻族漢子大聲呼喝出的嘈雜, 而是很多人在忙忙碌碌,來來往往。
府衙門前每日都有要伸冤的漢奴,那些漢人的官也來者不拒。
楚元秀冷眼看著, 覺得這些穿著青衣黑衣的漢人真的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伸冤?
柳城上下哪個漢人的身上沒有蠻族打出的傷?哪個蠻族的身上沒有漢人的血仇?要是一樁一件數出來,怕是十年二十年都說不清楚。
除此以外, 還有很多人在張羅著統計人口, 他們說要給從前在柳城的漢人都分土地,土地,房子……冬天就要到了,柳城中上萬的漢人,這些從平州來的漢人官要把他們安置清楚, 蠻族人的庫房被打開了,裡麵的羊皮被清點清楚,分給了身上連布片都不多的漢人。
每天漢人們還能去街上領糧食。
從前在柳城,楚元秀過得比一般的漢奴要好一些, 因為她會織絹。
六年前她活下來之後就替了阿娘去織造坊織絹, 為了活命, 她根本不敢離開織造坊, 不管彆人怎麼踢打,她每天就睡在織造坊的後門邊上, 織造坊裡有一位老婦手藝很好,織出來的絲絹據說蠻族在營州掌管農牧之事的烏魯古也非常喜愛,那位老婦年紀大了, 蠻人要她在織造坊裡找兩個人傳藝, 真本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楚元秀的。
可那個老婦人就是選了她和另一個也失了父母的女孩兒。
“你們不要怪我偏心這些孩子。”拉著兩個小姑娘的手, 老婦人看著其他人,她本是很少說話的, 那天卻說了很多,“在這裡,我們做的不是能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的營生,我思來想去,隻能抓住兩個最可能活不下去的,我拉一把。”
楚元秀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攤上這樣的好事,她身上的傷一直沒有養好,每日都是苦熬著不去死而已,卻被那位姓王的老婦人拉了一把。
老婦人因為少說話,說話的聲音乾澀,又柔軟,在聽見那些話的那一刻,楚元秀覺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係了一根線,細細的,她被人拉住了。
漢人們管老婦叫王織婆,因她常把得來的賞賜分出去,很多漢人也很敬她。
蠻族管事不滿意她找了這兩個瘦弱不堪的小姑娘做傳人,尤其是楚元秀,臉上還有傷,他們一度把兩個小姑娘趕出了織造坊,可王氏很堅決,不讓她教兩個徒弟,她就連織絹也不肯了。
楚元秀就這般被這位老婦人用一雙生了繭的手抓在了身邊,過了不到半年,王織婆的身子便不太好了,柳城的冬日難熬,織造坊的管事不願再讓老婦人廢柴,知道兩個小姑娘絹織得好了,就讓她們替王織婆。
另一個小姑娘吃了兩頓飽飯,身子就抽了條,在王織婆的織機前麵坐了兩日,就在一個傍晚被織造坊管事拖進了房裡,掙紮得木窗差點飛了出來,就再沒了聲息。
管事又讓楚元秀上王織婆的織機。
楚元秀仿佛是個木頭雕的人,讓她織絹就織絹,讓她不要管王織婆就不再管。
王織婆兩日是能吃到一點肉的,在人前,楚元秀把肉塞進嘴裡,再偷偷吐出來,藏著去喂王織婆。
可王織婆還是沒熬過那個冬天。
楚元秀的絹織得越來越好,在柳城看不到的地方,定遠軍越來越強大,他們的騎兵翻過長城追殺蠻族,他們的鐵箭紮在蠻族人的身上,被帶回了柳城。
傳說一個女將軍殺死了蠻王的弟弟。
同一年,織造坊的管事被人用絲線勒死在了柳城外。
那是楚元秀第一次殺人,她做的不乾淨,有個路過的漢家女人幫了她。
那個女人告訴她自己聽命於定遠軍裡一個姓越的女人。
楚元秀仿佛沒有聽懂似的,將手放在秋日的河水中,緩緩衝去管事的被勒死時流出的口水。
“我欠你們一條命。”她對那個女人說。
後來那個女人也死了,不是因為身份暴露,是為了救一個八歲的小孩子,讓他彆死在蠻族的鞭子底下。
再有人聯係楚元秀的時候,楚元秀看著新來的女人,看了足足兩息。
真的不是王織婆,也不是那個女人,太奇怪了,她們怎麼竟然有著同樣的魂魄?
此刻,楚元秀也有同樣的困惑。
這些漢人在做什麼?他們沒有擁抱柳城裡蠻族積累百年的金銀,卻在幫著人種地。
那些卸了鐵甲的人在種地。
還有幾日就是霜降,他們在搶種小麥,還在種蘆菔。
甚至,他們知道了這裡有織造坊,還送來了絲線,讓她們繼續做工,與絲線一起來的,他們運走了庫裡的絲絹,又帶回了給織女們的糧食和錢,說是工錢。
還有一個女人,穿著男人一樣的文士袍,頭發卻是尋常的發髻,她說自己姓陳。
“你想要找楚璋楚行父子二人,他們現在都在平州,楚璋在平州煤礦做文書,楚行在平州防衛營,還娶了一個妻子。”
楚元秀眨眨眼睛。
“他們好像都得挺好。”
陳窈兒笑了笑:“如果是與在柳城為漢奴的日子比,在平州過得確實好得多。”
楚元秀低下了頭:“你們找個人將織造坊接過去吧。”